蓮謀

桃圻

第四十六章 七夕夜驚(三)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757

七夕夜驚

離了竇夫人的住所,天色暗沉如夜,遠處隱有雷聲滾動,穆清去尋英華不著,有侍婢來遞予她箋,英華留字說與李世民同去放馬,閉坊前自回家去,讓穆清先走不必等她。穆清將那箋捏成一團,心中氣惱沉悶不知要如何抒發,眼見黑雲沉沉地壓下來,尋阿柳亦遍尋不著。侍婢說方才阿柳突感不適,已差人將她送回杜宅。

穆清愈發心浮氣躁起來,隻想快些回到家中,不多計較,便匆匆從側門出府。見自家的馬車正等在側門口,馭車的小廝早已套好車,背對著她坐在車轅上。她自登上車,也不等她言語,小廝便著急忙慌地驅動了馬車前行。她心中頓了一下,杜宅的家仆皆經過賀遂管事的精心擇選,即便她待人寬厚,也鮮少失了規矩,繼而想到,許是天色不好,那小廝怕途中遇著大雨,才如此急切罷。適逢她心內有事在翻騰,便不分暇他顧了。

她閉目在車廂內坐著,意圖沉下心境,好好將竇夫人所述想一遍,仔細地替英華的將來打算一番,豈料無論如何也集中不了神思,腦袋有些暈沉,還有陣陣倦意襲來。車外突然一亮,她正想著許是落了閃電,一道驚雷緊隨著電光便劈打了下來,這雷聲有如鐃鈸在耳邊相碰,驚得她忽有了一瞬的清醒,聞到車內熏香氣味怪異,午間往唐國公府去時車內似乎並無熏香。撩開車壁上的簾幔向外看去,天光晦暗,看不清是在哪裏,隻覺得馬車駛得又穩又快,卻並非往思順坊方向。她心中一凜,立時明白了大半,猛地跪坐起身,想要出馬車卻已來不及,那奇異的香氣濃烈地飄散開來,她頓覺腦袋沉重手腳沒了氣力,凝神努力逼迫自己清醒,爭持了不多時,終是昏昏倒在車內,神智全無。

過了許久,突然覺得身上臉上又冷又痛,似乎被潑灑了大量冰冷的水。猛然轉醒,穆清發覺自己坐在一張高椅上,手腳皆被捆縛在椅上不得動彈,衣衫盡濕。頭頂雷聲轟鳴,閃電時不時劃過,照亮半邊天,粗大的雨線利刃一樣打在身上生疼。她花了好一陣才明白過來,原竟是被人捆綁了置於瓢潑大雨中淋著,兀自掙紮了幾下,徒勞無用,穆清又冷又怕,渾身篩糠一般地顫抖,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牙齒抖動互碰發出的格格聲。

“委屈顧夫人了。”一個沉靜的聲音自前麵傳來。穆清抬頭借著閃電的耀出的光向前望去,麵前是一間破敗的房,隱沒在幾乎半人高的灌木雜草間,亂枝枯藤纏繞,已然倒塌了半邊牆,勉強算有屋頂遮蔽,黑漆漆的屋內似乎站了四五個人。中間說話那人向她跨出一步,從旁旋即有一著了蓑笠的人在他頭頂撐起一柄傘,跟隨著他,一步步向她走來。

那人走到近前,俯身探手捏住她的麵頰,細細賞看了一陣,發出嘖嘖讚歎,“夫人好容色。”穆清驚駭得發不出一點聲音,趁著電光,她看見俯下的那張臉。她認得他,雖隻偶在唐國公府見過一兩麵,但穆清能清晰地認出他是李世民的兄長,李家大郎,李建成。“七夕夜原是想請顧夫人賞麵一敘,無奈夫人矜持,建成怕遭夫人斷拒,才出此下策來相請,下人手腳粗笨,得罪之處還請夫人原諒。”李建成放開她的麵頰,深深地躬身向她作揖,口氣柔和溫厚,謙恭有禮,卻教穆清心底發寒。

“聽聞夫人師從名門,想來必是通達的,建成亦是求賢若渴,歆羨二郎能得你夫婦二人相助,怎奈卻無他那般好運氣。”李建成如同自言自語似的說著,帶著欣賞珠玉珍寶的眼神,舉手輕輕拂去穆清臉上的雨水,將她散亂在臉龐兩邊的碎發柔柔地掖到耳後,“再者,建成遇見夫人也晚了。可惜,可惜。”

原是兄弟相爭,穆清緊咬著後槽牙,恨不得將他那隻滑膩的手撕咬爛,隻是眼下的情形,若擺出強硬之態,怕是以卵擊石了。她盡力把持著自己的情xù,穩住聲音道:“大郎二郎皆出自唐國公府,又何來歆羨一說。我夫婦以性命效力於唐國公,貴府便是這般待人的麽?”雖已竭力冷靜,到底冷雨下澆淋了那麽久,她冷得止不住顫抖。

李建成微微一笑,“夫人的聲都顫了,可是駭怕了?莫怕,我本無惡意,請夫人來敘談敘談罷了,再借夫人的金簪一用。”說著他伸手自她的發間拔下那支雙疊寶相花墜細金珠的簪來,湊到眼前細細看著,“每見夫人必挽了這支金簪,想來應是心愛之物,杜克明自當認得。”他從懷中掏出一方絹帕,包裹了簪遞於身後的隨從,沉聲道:“進城後找個不相幹的人,速送至杜宅。”又從腰間扯下一塊木牌拋向領命的那人。

穆清不知眼下是何時辰,見他給腰牌便知此時已城中已宵禁,心下不由一鬆。她及到宵禁時尚未歸家,家中定已開始四處尋人。她在心中快速推測了一遍,李建成將她的金簪送去給杜如晦,就是特意要向他表明是誰作下的事,大約本意是要以她為要挾,迫著杜如晦背棄李世民,轉投他的陣下。如他當真要傷她,斷不會讓她見著他的臉,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也根本無需他費事冒著傾盆大雨,親自跑來這荒郊野外一趟,如此看來他應不會傷了她的性命,這般一計較,她放下心來,不再驚懼,咬牙忍著蔓延遍身的濕冷,淡淡地說:“見也見了,簪也借了,你究竟意欲何為?”

“果真非凡,尋常女恐怕捱不到此時。夫人尚能思緒清明,實是不易。”李建成做出一臉訝異的表情,又深深作了個揖,謙和地說:“無他。無福得杜兄於帳下,惟求杜兄能高抬貴手,莫要沾手瓦崗寨。”

穆清冷笑道:“瓦崗寨,連大郎都不得插手,我們又如何碰得?”賀遂兆遣派死士蟄伏在叛亂內的事,許是被李建成獲悉了,但賀遂兆與杜如晦的關係一直隱匿得小心,通常隻在康郎的酒肆會麵,康郎又是個重義的,斷不會出賣了他。穆清大膽猜想李建成或許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誤以為唐國公將瓦崗的勢力交付予李世民,捉了她來,不過是為了敲山震虎,逼著杜如晦放手,若沒有杜如晦的幫協,任憑李世民如何都收不住瓦崗寨。殊不知他父親暗中早已算計好了要將瓦崗歸入自己囊中。

既然眼下她性命無憂,事情如若真像她猜測的那樣,倒不妨順水推舟,稍加點撥,替他們的父關係係個死結,總不能白受了這番苦。心中定了主意,穆清試探著歎道:“若是大郎不信我也無法,瓦崗確與二郎無關。大郎果真想要那些田舍郎來經營,不妨直接向唐國公討要了來,想來父之間也應無甚好避忌的。”言罷她抬頭小心地去看他的表情,隻是雨水肆虐,打落在臉上眼皮上,教她無法睜眼看清他的臉,她隻得在心中默禱這番話能觸動到他。

李建成的沉默對她來說過長久,他的每一次沉重的呼吸聲都和雷聲一樣砸在她心坎上,一麵等待難熬一麵又希冀他的猶豫長一些,穆清明白他沉思的時間越長,表明他對他父親的懷疑越深入,終於她聽到他怪聲怪調的笑,口氣不再恭順謙和,“算著時辰,杜克明也快趕到了,犯個夜對他還不算什麽事。至於你們夫妻是否有緣再得見,全憑造化了。”

他側頭對那打傘之人吩咐了幾句,便登上馬車,支開窗格,向著穆清深邃一笑。左右有人上前以一塊帕堵塞住她的嘴,連人帶高椅一起端抬起來,往那茂密的雜草堆中走去,走了將近半米,到了一處高出地勢的小土坡上,兩人才將她放下匆匆離去。穆清環顧四周,驚覺這竟然是個墳堆,周圍橫七豎八地豎著二十塊木碑,一個接一個的土包,她就被置於這些土包的中間。

雨仍在嘩嘩地下著,絲毫沒有減弱的意思,仿佛要將積蓄已久的雨水一次傾瀉盡了,頭頂的樹枝帶著樹葉在暴雨的席卷下唰唰晃動,發出令人寒顫的動靜。穆清被捆坐在墳地中,凍得手腳嘴唇俱麻木了,知覺似乎正一點一點從她的身體上抽離,因驚懼膽顫,渾身無意識地抖動不停。

起初她害怕地垂著頭,緊閉雙眼,甚至想摒住呼吸,不讓自己嗅到那潮濕陰冷的**黴變氣息。樹影搖擺,鬼影幢幢,漸漸地她覺得幾乎要肝膽俱裂昏死過去,耳邊隱隱聽到阿爹阿母說話的聲音,她好像看見阿母穿著溫暖幹淨的衣裙,慈和地笑著,伸手想要將她攬入懷中,她歡喜地靠近,也想盡kuài地讓阿母摟住,告sù她這些時日七娘好生想念她。她平靜地告sù自己,不用怕了,很快就會和這些土包中的亡者一般無二,成為他們中的一員,還有甚麽好懼怕的,興許還能見著阿爹阿母。隻可惜再也見不到他了,甚至還未真正地成為他的妻,便要天人永隔,她自私地希望他日後能一直記著她,不再接納其他女。

想到杜如晦,穆清的眼淚順著麵頰不斷地滑落,和雨水混在一處,刺得睜不開眼。他堅定的眉眼,他溫潤如玉的笑容,他身上和煦熟悉氣息,瞬間充斥了她的腦海,她奮力掙紮起來,絕不能這麽早就隨阿爹阿母去了,她還有長長的與他一起的要走,就算天不留人,她還沒有好好地同他告別,哪怕是為了見他最後一麵,也要留存清醒的意識。穆清將指甲直掐入手腕處的皮肉中,尖銳的刺痛刺激著她的神智,提醒著她萬不能入睡,若能熬到天亮雨歇了,或許就有了生機。

這日七夕,杜如晦雖有宴飲,但心不在焉,故未多飲。午後下起了暴雨,久旱逢雨眾人興致皆高,好容易酒興闌珊叫散了,已快至閉市之時。他披著蓑笠跨了馬,匆匆趕到南市的書肆,幾日前便托了店家覓得曹建的詩賦集十餘冊,約定了今日來取,贈與穆清為七夕之禮,又在肆中偶見了幾方芙蓉墨,是為難得的上,如今兵荒馬亂更難求,想著穆清定然喜愛,便纏磨著店家割愛。歸家的上,他悠然想著她今日攜英華過唐國公府,兩人皆不喜那等應酬,定是早早了事歸了家,待她見著這些書冊集,不知會如何歡喜。

進了思順坊,老遠就看到英華打著傘在家門口找急忙慌地晃著,見了他快步跑上前,開口便問:“見著阿姊了麽?”這話的意思是及到此時穆清尚未歸家?她素日處事都有交代,今日這情形不尋常。杜如晦心下一沉,忙教英華將今日之事詳盡說與他知。英華憶著說,她與阿姊一同進府,阿姊去探視病中的竇夫人,她草草拜過七姐,便留了字條與二郎同去放馬,落了雨後便急忙回了。回到家中已過了申時,卻不見阿姊歸來。

杜如晦進門甩去蓑衣和裝裹著書冊墨塊的包裹,在二門口站定略一思,喚了阿柳和阿達。阿達急忙跑來應,說今日娘吩咐不教他駕車去唐國公府,隻在家中候命,換了一個雜役駕車。阿柳卻了無蹤跡,再尋那今日駕車的雜役,亦無蹤影。所有的行蹤線,都在唐國公府戛然而止。他急切地喚來賀遂管事,著他速知會了賀遂兆,私底下去尋人,不可張揚開去。又囑咐了杜齊若有消息立放了飛奴通傳,言畢催著阿達穿好蓑衣跟著,轉身衝出大門,馬尚在門外有小廝牽著,杜如晦一把奪過韁繩,顧不上穿蓑衣,翻身上馬,策往唐國公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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