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策:王的烙印

華楹

58、步步為營

書名:紅顏策:王的烙印 作者:華楹 字數:5837

墨謠在漆黑夜色裏摸索,昭襄太後的寢殿很大,她從東側的小門進去,裏麵空空蕩蕩,竟然一個人都沒有。日常服侍的宮女太監,都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她不敢高聲呼叫,隻能一路摸過去,幔帳被風吹起,像一波一波湧起的海浪。正要走過去,她忽然發現卷起的幔帳下方,隱約露出一段用金線繡著花紋的衣袍,金線刺繡是隻有王室成員才能享用的,她拉起幔帳,向後麵看去。

一隻小手從幔帳後麵穿過來,手裏握著一把鋒利的匕首,不管不顧地向外刺來。

“王上!”墨謠失聲驚叫。一張顯然被過度驚嚇的小臉,從幔帳後麵探出來,盯著墨謠看了許久,公子含才從幔帳後麵撲出來,一頭紮在墨謠懷裏,哽咽著叫:“表嫂嫂。”

“含兒……”墨謠被他撞到傷口,疼得眼冒金星。看到他安然無恙,鬆一口氣,這才想到,他也不過是個孩子而已。“王上”這個稱謂,對他來說實在太過沉重了。

“表嫂嫂,我很怕,小墜子死了,他替我死了……”公子含哭一陣,又沒頭沒尾地說一陣,好半天才漸漸平靜下來。

墨謠從他斷斷續續的話裏,聽出了大概,昭襄太後提前叫那個小太監換上跟公子含一樣的衣裳,躺在公子含平時睡覺的床上。青竹進來時,心裏本來就緊張,又對這處宮殿不熟悉,匆忙中認錯了人,殺了小墜子就要離開。

“表嫂嫂,王宮裏為什麽每天都要死人?晚上睡覺的時候,我總覺得旁邊有很多雙眼睛看著我,我很害怕,可是他們又不說話……”

墨謠很能理解他的孤獨和恐懼,像他這麽大的孩子,如果生在普通農家,恐怕這個年紀,正在滿山滿野瘋跑,有時會被家裏的大人用棍子追打,有時會摘一把野花,送給好看的鄰家妹子。可他什麽也不能做,隻能被剪斷翅膀,困在這座牢籠裏。

身上一陣陣發冷,墨謠不知道還會不會有人來,隻好帶著公子含,從小門繞出去,返回舉行宮宴的正殿。兩人進入正殿時,殿內的氣氛異常詭異。於楚正脫下外衫,當眾展示肩頭上連成一排的三顆紅痣。

昭襄太後坐在正中高位上,冷冷地盯著他。殿內大臣,不住地交頭接耳。這三顆紅痣,見過的人不多,聽說過的人卻不少。當年先王親征代國,得勝歸國時,王後正好生下嫡長子,就是日後的公子俞。公子俞出生前,王宮裏的荷花一夜之間全部開放,出生後,肩頭的三顆紅痣又被說成是天降貴人之相。先王大喜之下,當即冊立公子俞為世子,並把玉圭賞賜給他,確立了他的儲君地位。

“祖母,您還有什麽懷疑?孫兒九歲就離開王宮,相貌多有變化,可三顆紅痣,是做不來假的。”在這之前,於楚講起小時候楚王宮裏的事情,都說得一清二楚、絲毫不差。偶爾有大臣挑出些細枝末節來詢問,他也都能對答如流,這時殿上的大臣,倒有一大半,已經相信了他的話。

“你說你才是真正的公子俞,那麽死在代國的,又是何人?”昭襄太後終於開口發問,直到此時,她仍然儀態端莊,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誰也看不出她究竟是怎麽想的。

“稟告祖母,”於楚恭恭敬敬地回答,“孫兒九歲時被送往秦國做質子,當時在路上,就料到秦國的狼子野心,絕不會放孫兒平安回來。所以,孫兒鬥膽,選了一個農家孩子,換上孫兒的衣衫,進入秦國,孫兒自己,則四處躲藏,這些年一直不敢表露真正的身份。”

他一口一個“孫兒”,態度簡直謙卑到極點。可整個大殿上,至少還有兩個人,心中雪亮。昭襄太後和蘇傾,都清楚,不管他是真的還是假的,他已經把戲做到了極致,細節處無可挑剔。從代國送回來的那具屍體,已經完全腐爛,根本無法驗證真偽。而此刻王宮外,就站著於楚新近收編的六萬士兵,護衛還是逼宮,有時區別隻在一念之間。

昭襄太後用餘光看到跟墨謠站在一起的公子含,向他招招手,眼睛看著於楚,聲音卻像在對整個大殿內的人說:“認祖歸宗,是件好事。新王已經即位,你這個兄弟,也要盡心輔佐。”

公子含躲在一根合抱粗的蟠龍柱後麵,不敢上前。墨謠俯在他耳邊說:“不怕,像平常一樣上去,你是楚王,其他人都該怕你。”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害怕這種東西,並不是講幾句道理就能克服的。公子含看著嚴厲的昭襄太後,腳下不情不願地挪動步子,手指絞著衣角,沒有半點楚王的威嚴。昭襄太後簡直恨得牙癢癢,如果於楚說的都是真的,那他九歲大時,就能想出那樣的計策自保,可公子含也已經九歲,卻連當眾說話都不敢。

殿上的大臣都直勾勾地盯著於楚,看他接下來怎麽做,是躬身行禮,還是跟昭襄太後撕破臉。如果行禮,就是認可了新王即位,他心甘情願做個賢臣。可如果他不甘心,今天這場宮宴,不見血怕是收不了場了。

吃頓飯吃出生命危險,幾個一向見風使舵的牆頭草大人們,已經開始暗自惴惴不安。

於楚盯著公子含看,他畢竟年長十幾歲,不用拿出任何不怒自威的氣勢,就已經足夠令公子含退怯。於楚看著公子含握成拳的小手和滿含敵意的眼睛,忽然笑著上前摸了摸他的頭:“我離開楚國時,這位小弟弟還沒有出生,如今都已經這麽大了。父王子息單薄,今天看到含弟,我這個做大哥的,心裏實在高興得很。”

幾句話就把場麵給圓過去了,半句不提王位的事,隻以大哥的身份自處。墨謠輕輕搖頭,以前真是走眼得太嚴重了,這人看上去忠厚,實際卻已經到了奸詐的最高境界,比那些滿臉寫著“隻占便宜不吃虧”的人,不知道高明了多少倍。

公子含可沒那麽好的涵養,把頭一偏,不肯被他摸這一下。可此時做出這樣的動作,越發顯得他像個小孩子。

於楚轉向昭襄太後,撩起袍擺鄭重地跪下去:“祖母,借著今晚的美酒,孫兒敬祝祖母萬壽安康。還有一件事情,想懇求祖母準許。”他刻意停頓片刻,提高了聲音說:“孫兒與秦國贏詩公主情投意合,想請祖母恩準,結為夫妻。”

大殿裏再次嘩然,今晚於楚帶來的震驚實在太多,他又是怎麽會跟贏詩公主聯係在一起的?王室的婚姻,從來不是簡單的男歡女愛,背後的利益關係錯綜複雜。贏詩願意嫁給於楚,代表的是秦國願意支持他登上王位。

墨謠探出點頭來,看向於楚,他手捧著青銅樽,跪在昭襄太後麵前,神色真摯誠懇。恍惚間,這種神情似乎跟記憶中的某處重疊起來,木屋竹籬外,這個男人一無所有時,對著那個簡單清澈的女孩說:“青竹,我都聽你的話。”

許諾,果然不值一錢……

在墨謠看不到的角落,青竹正倚著牆壁站著,折斷的手臂已經用樹枝固定好。她站的位置,隻能看見於楚的背影。於楚在大殿最明亮的正中央,青竹在陰暗無光的角落裏,仰望著他。

昭襄太後站起來,牽住公子含的手,往後殿走去:“婚姻涉及秦楚兩國,就算要議定,也沒有那麽快,還是先交給巫師問卜吉凶,再慢慢定奪吧。”

既沒答應,也沒拒絕,大臣們都摸不透她究竟是個什麽態度。墨謠向後躲避,讓出一塊地方給昭襄太後和公子含通過。

剛一轉過來,昭襄太後就鬆開了公子含,在殿前表現出的慈祥神色,此時也已經蕩然無存。她向著供奉先王靈位的方向,恨恨地說:“你倒是留下兩個好兒子,一個蠢笨木訥,根本就扶不上牆,另一個倒是聰明,要把國家雙手送給別人!”

纖長的指甲“啪”一聲折斷,昭襄太後把斷甲扔在一邊,拉起公子含就走,她走得又急又快,公子含要一路小跑才跟得上。他的手腕被折斷的指甲邊緣摳出一道傷疤,可他一句話也不敢說,隻能加快腳步,跟上他的祖母。

墨謠藏在角落裏,目送他們走遠。這還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看到宮廷紛爭,言辭之間的刀光劍影,連她這個旁觀者,都覺得冷汗涔涔。一個不小心,可能就葬送了國家的命運。

她不想讓蘇傾擔心,刻意留得晚一些,才返回奉元殿。在外間匆匆包紮了傷口,進入殿內,卻發現蘇傾不在。

她跑出來,找出一個值夜的宮女問:“令尹大人呢?”

宮女迷茫地搖頭:“大人今晚不是去赴宴了?還沒回來呢。”

宮宴早就散了,蘇傾怎麽一直沒回來?墨謠想起這一晚匪夷所思的見聞,心裏七上八下,她願意相信青竹說的話,那是她最後一次殺人。可她不相信於楚,如果他們敢對蘇傾下手,那她絕不原諒,就算傾盡所有,也一定要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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