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策:王的烙印

華楹

16、人心兩重

書名:紅顏策:王的烙印 作者:華楹 字數:6889

“怕黑的話,點燈就是了。”蘇傾想抽回手,卻被墨謠牢牢抓住。黑漆漆、卻又亮閃閃的眼睛,快要一直看到他心裏去。

蘇傾歎一口氣:“先進來,今天已經太晚了。”

墨謠立刻歡歡喜喜地跳起來,眼睛還有點發紅,嘴上卻已經笑起來了。她一路跳著往前走,伸手去接燈光照出的雪花,嘴裏已經嘰嘰喳喳地說個沒完。

“蘇傾,為什麽你的影子那麽長啊?”

“蘇傾,你給我畫幅畫像好不好?”

“蘇傾,你會永遠給我點燈麽?我恐怕長到八十歲,也還是怕黑啊!”

“蘇傾,……”

她突然發現,這名字上好像有奇妙的魅力,讓她忍不住,想要一遍遍地重複。

蘇傾隻是默默地走在她後麵,舉著燈照著她腳下的路,手裏的紙傘向前傾斜一點、再傾斜一點,他的整個後背都露在傘外,慢慢被融化的雪水打濕了。病容沉重的臉,隱藏在紙傘下麵,把奢侈的歡喜和愛戀,都妥善藏好,不叫她看見。

走到門口,墨謠甩掉木屐,飛快地跑到坐榻上,在銅爐裏加上細炭,再放上蘇傾喜歡的石蘭香。她學熏香,原本就是為了這個人。

蘇傾收起紙傘,突然湧來的溫暖空氣,反倒激得他的咳嗽更重。他扶著牆壁,寬大的袖口遮住了大半張臉。

墨謠跑過來,給他遞上梨和生薑煮成的水,眼看著他一點點喝下去,蒼白的臉上才染上一點點血色。她忽然覺得恐懼,忍不住問:“蘇傾……你會死麽?”

“咳咳……”蘇傾淺淺地笑了,像在笑墨謠問了一個傻問題,“人都會死的……我又不是怪物。”

一縷發垂下來,遮住了蘇傾一隻眼睛。墨謠伸出一隻手,把他那一縷頭發撥到肩膀後麵去。她出神地想,如果沒有這一臉病容,其實蘇傾是多麽俊美的一個人啊!她忽然想起昭襄太後那一句“無冕之王”,覺得這四個字,用在蘇傾身上,說不出有多恰當。

“墨謠,”蘇傾突然開口,嚇了她一跳,“雲台後麵,有藏書樓,你有空的時候,可以來讀書,從山上那條小路直接進去就好。”

墨謠愣住:“什麽叫有空的時候,你還是要趕我走麽?”

“雲台不收留女子,”蘇傾的眼睛盯著香爐裏嫋嫋的煙,“讓你進藏書樓讀書,已經是破例了。”說完這些話,蘇傾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出去,把空蕩蕩的屋子,全都留給墨謠一個人。

漆黑的走廊裏,蘇傾手撐著牆壁,咳得彎下腰去,捂著嘴的掌心裏,慢慢透出殷紅的血跡。他抖著手抽出一根銀針,向自己肩頸上的穴位刺去,銀針一大半沒進去,咳嗽才漸漸止住。

“卿主,”萱女匆匆趕來,手指迅速一推,幫他完成剩下的幾針,“王上要應對昭襄太後,邊境也不太平,不會再來索要墨謠了,何必還要趕她走呢?”

“楚國好幾年沒有下這麽大的雪了,”蘇傾看著窗外越下越大的雪,語氣異常平靜,隻有捏得發白的指節,泄露了他的情緒,“她應該在山野間自由自在,不應該套上枷鎖,她要的,我給不起。”

……

青竹的院子裏,埋著幾壇酸果釀成的酒,墨謠趁她沒留意,偷偷挖了一壇出來,跑到半山腰去喝。她還記得青竹不會爬樹,生怕她追過來,特意坐到一棵最高最大的槐樹頂上,才開了壇子上的泥封。

一杯酒咕嚕喝下肚,香香甜甜的,像糖水一樣。

“這叫什麽酒?”墨謠嗬嗬地笑了幾聲,自言自語,“喝光一整壇也不會醉。”醉了,或許就不會想起蘇傾冷淡的表情。她索性扔掉杯子,直接抬著酒壇,要往嘴裏倒。

頭一仰,視線也跟著抬高,雲台前麵的小路,隱約出現在層層疊疊的樹葉後麵。大門“吱呀”一聲打開,萱女探出頭來,小心地四下看看,確定周圍沒有人,才用黑色風帽遮住整個頭臉,沿著有人踩踏過的路,輕手輕腳地下山。

墨謠心裏奇怪,萱女姐姐怎麽看上去鬼鬼祟祟的,跟她平時大不一樣。沒過多久,萱女的身影再次出現,仍舊是四下看了看,這才從手心裏拿出一小塊薄薄的東西,展開細讀。

讀完以後,她把那張薄片整個放進嘴裏,吞咽下去。墨謠想起蘇傾說過,有一種傳遞消息的方法,是用米糊做成薄片,在上麵寫字,收到消息的人,直接把薄片吞下去,就能銷毀證據。

可是萱女姐姐為什麽要這麽小心,好像不想叫蘇傾看見的樣子?

墨謠心裏想著事,眉頭不自覺地皺在一起,手裏的酒缸慢慢舉起來。隻聽見“當”一聲脆響,酒壇上裂開幾道縱橫交錯的紋路。接著“嘩啦”一聲響,整個酒壇像炸開一樣,變成無數碎片,裏麵的酒全都灑在地上,在雪地上澆出一塊圓斑。

“是誰?”墨謠瞪圓了眼睛四下張望,正看見玄色衣衫的人,似笑非笑地站在樹下。手裏幾顆石子互相敲擊,發出清脆的響聲。

“壞榛子,你笑什麽?”墨謠見是他,怒氣毫不遮掩地噴薄出來,“你知道我費了多大力氣,才躲過青竹的追殺,偷了一壇酒出來?”青竹說這幾壇酒是要留給未來女兒出嫁時用的,墨謠已經嘲笑過她無數次,女兒的影子還不知道在哪裏。

蕭禎把石子隨手一扔,石子互相敲擊,在雪地上打出一連串漂亮的印痕:“我在笑,有人年紀不大,別的沒學會,先學會借酒澆愁了。”

“要你管?”墨謠瞪他一眼,眼睛轉了幾轉,笑嘻嘻地說,“你欠我一壇子酒,我先記下了,回頭再找你要賬。”

“來,下來。”蕭禎向她伸出手,“我教你一個,更好的發泄方法。”

“不要。”墨謠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她想起那天叫人臉紅心跳的“酬謝”,連他的眼睛都不敢直視。

“不下來我就走了。”蕭禎轉回身,真的往遠處走去。墨謠抬起頭,漫無目的地看向藍白交接處的地平線。視線還沒找準那條線,腰上忽然一緊,被人從後麵整個圈住,男子氣息噴吐在她脖子後麵。蕭禎不知什麽時候也跳上了樹頂,他動作靈活輕快,竟然一點聲音都沒有。

“你鬆開。”墨謠有點惱了,用手肘向後戳他。

“好不容易才抓住,哪能隨便鬆開?”蕭禎的話說得別有深意,攬著墨謠的手,壓在她腰上。

他吹起一聲尖銳的口哨,拉著墨謠向下跳去,將將要落地時,一匹純白馬匹從他們身下跑過。蕭禎側著身子落在馬上,一手摟著墨謠,一手連轉幾圈挽住韁繩,身子靈活地一躍,變成跨坐姿勢,把墨謠橫抱在身前。

他呼喝一聲,白馬就向著雲離山密林深處跑去。馬蹄踏著滿地積雪,每一步都深深地陷進去。

蕭禎忽然低下頭,貼著墨謠的臉頰說了一聲:“抓穩了。”接著整個人都向前傾,幾乎緊貼在馬背上,把墨謠牢牢壓在中間。他手上用個巧勁,把韁繩一拉,白馬揚起前蹄,淩空躍起,馬身在半空中舒展成流動的曲線,再落地時,已經在一丈開外的懸崖對麵。

耳邊風聲呼呼作響,墨謠的心也跟著狂跳不止。麵前的人,她似乎很熟悉,可仔細想想,又好像剛認識不久。他身上像籠罩著層層大霧,充滿謎團。看似直截了當、清清楚楚,其實每一種麵貌,又都好像是假象。

跟他相處,像走入一片未知的森林,自由暢快,卻又好像危機四伏。

“到了。”蕭禎一勒馬韁,從馬鞍旁摘下一張碩大的金弓,弓弦快要跟墨謠的胳膊一樣長。

他摸出六枚銅錢,隨意向天上一丟,銅錢錯落有致地飛起。他搭上弓箭,閉眼凝神細聽,手指勾動弓弦,“噌”一聲響,一支白羽長箭,接連穿過六枚銅錢的錢眼,釘在樹幹上。

“榛子,你很厲害嘛!”墨謠伸手去摸他的弓弦,“讓我也試一下。”金弓上透出的粗野霸道,跟蘇傾專門給她做的小巧弓弩,感覺完全不同。

“我教你。”蕭禎饒有深意地笑笑,把弓往旁邊一撤,不讓她抓到。他握著墨謠的手,帶著她一手托住架在弓身上的箭頭,另一手握住弓弦向後拉開。這個姿勢,幾乎就是把墨謠整個抱在懷裏。

弓弦緩緩拉到最滿,蕭禎的頭,也緊貼著墨謠的側臉:“沿著箭身的方向瞄準,兩手都不要抖。”

墨謠其實並沒使多大力氣,整張弓都是蕭禎拉開的,隻不過弓弦粗糲,有些硌手。蕭禎手指上的繭,輕磨著她的手背,她的臉又開始燒起來,小聲問:“要瞄準多久。”

蕭禎勾著唇角一笑:“瞄到我累了,就放開。”

墨謠知道自己又被戲弄了,肘尖猛地向後一戳,隻聽到蕭禎悶悶的哼了一聲:“真狠心……”

“誰讓你沒安好心……”墨謠還嘴的話剛說了一半,蕭禎忽然把手一鬆,失去束縛的箭,隨著弓弦上散出的力道,“嗖”一下疾飛出去,不遠處一直小貂應聲倒地,長箭正紮在它下巴那塊軟肉上。

金弓的力道太大,墨謠被震得耳朵裏嗡嗡直響,整個身體也跟著向前撲去,被蕭禎用一隻胳膊圈住。

“你壞透了……”墨謠想起剛才那個曖昧的動作,說了一半的話怎麽也說不下去。

蕭禎把金弓往肩上斜斜一搭,眯著眼懶洋洋地看著她,視線裏的壓迫感,讓墨謠忍不住想逃。蘇傾從來不會給她這種感受,蘇傾溫和得像水,連他教授箭術的時候,也是用一段柳枝,輕輕指著,糾正她的動作。

墨謠用手指捋著馬背上的鬃毛,忽然咬著唇說:“榛子,你教我些拳腳功夫好不好?”如果她變強大一些,她就可以保護蘇傾,她就可以不用離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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