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女不下堂

陳雲深

第57章 V後新章

書名:好女不下堂 作者:陳雲深 字數:9145

夏春朝聞言大驚,連聲問道:“這怎生會?你是怎麽同他們說的?”

這夏掌櫃抬手將額上汗滴一把抹去,便把此事原委一一道來。

原來,昨日這夏明依著夏春朝早先吩咐,在東華樓設了三桌魚翅席,宴請三家掌櫃。帖子是一早便送去的,誰知到了飯時不見一人到來。連早先請下作陪的商行副會長,也托詞身體抱恙,借故不來了。夏明情急之下,隻得再打發夥計去請。這般拖了一個時辰,那三人方才姍姍來遲。

夏明眼見人已到齊,便張羅入座開宴。待酒菜上來,任憑夏掌櫃怎麽勸說,這三人隻不肯動筷。片刻,那孟元臻便道:“夏掌櫃,你今日的意思,我們三家心裏也都明白。都是買賣人家,怎麽不知道生意難做?然而你們有你們的難處,我們有我們的苦衷。我們這三家都是做飯食生意的,這斷了食材要我們怎麽開張營業?旁的將就將就也就罷了,我們樓裏的那道佛跳牆,卻是本店的招牌菜。京中多少食客,來我們店隻為這一道菜。你如今斷了食材,豈不是要我們自砸招牌?這一時半刻,又讓我們上哪裏再進貨去?往昔,我們便是信你們,方才獨獨在你家進貨。如今弄出這樣的事來,叫我們怎樣?”

夏明見他這口氣不好,便陪笑道:“孟公子所說不錯,此番確是我們的不是。我家奶奶上覆列位,待下次新貨一到,必定按數補上,分文不取,以為彌補諸位的損失。還請各位看在我們貨行往昔送貨及時,成色上好的份上,寬恕一二。”那孟元臻卻冷笑兩聲,說道:“夏掌櫃說的倒是輕巧,我們寬恕了你們,那些客人誰又來寬恕我們?陸夫人的好意,我們心領了。隻是生活不易,買賣艱難,這壞人財路如斷人生計。這道理,想必陸夫人並夏掌櫃都明白。這樣的事,來上一次,已讓我們措手不及,難於收拾。如何敢再來一次?雖說一次不成百次不用有些無情,然而我們也是無法可施。”說著,向他一笑,說道:“我知道你夏掌櫃不過是聽命行事,我也不叫你為難。這樣,你回去同陸夫人說,這次的貨隻當我們買下了,也不用你們退貨銀。隻是我們昔日談下的合同,就此作廢。往後咱們有一單生意談一單生意,就不要做成例了。”言罷,便任憑夏明百般勸說,陪盡好話,隻不鬆口。

落後,這孟元臻聽的不耐煩了,將手一揮,冷聲道:“倘或夏掌櫃覺此事不公,便到商行裏申訴,請兩位會長評一評道理罷!”一語落地,他當即起身,整桌酒菜一下未動,同那兩個掌櫃拂袖而去。

夏明見此情狀,隻是無可奈何,點下的酒席又不得退,隻好便宜手下夥計,他自家便連忙來尋夏春朝稟告此事。待找過來,卻聽聞夏春朝回了娘家探親,不在家中,隻好暫且回去,今日方又過來。

夏春朝聽了這一席話,麵沉如水,一語不發。那夏明又道:“奶奶,這三家店可是咱們的大主顧。咱們幹貨行生意能如此興旺,全靠這三家按時節買去大批貨物。一下子沒了這三大單買賣,咱們損失可是不小,幾至要傷了元氣。京城商家甚多,要從旁人那裏挖主顧出來,可不是件易事,那是要得罪人的。”

夏春朝這才接口道:“得罪人倒也罷了,原先我談這三家主顧,可叫那蘇記貨鋪的掌櫃記恨了我小半年,然而也未見他怎樣。生意場上,這都是常事,不足為慮。隻是咱們鋪子裏才出了這樣的事情,所謂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裏,名聲怕是已傳出去了,再要同別家談,不是被人砸殺價錢,就是談不攏。何況,此事是咱們有錯在先,不將事情抹平,就這樣縮頭丟開,外頭越發傳揚的狠了,日後隻怕就沒人同咱們做買賣了。咱們是幹貨行,不是幹貨販子雜貨鋪,零散小客供不起衣食,還是要尋這樣的大買家才是正理。”

夏明聽了這一席話,也覺在理,點頭道:“奶奶說的很是,隻是目下咱們要如何是好?那孟公子已將話說滿了,隻怕是再難開口。”夏春朝微一沉吟,便問道:“如你適才所講,席上唯有孟公子開腔,那兩位掌櫃皆不曾言語?”夏明回道:“正是。”夏春朝嘴上不言,心裏計較道:如這般說,此事倒是那孟元臻執意與我為難。那兩位掌櫃吃了他的勒掯,又或看他麵子,方才不好言語。若當真如此,此事倒還有轉圜餘地。

當下,她心中主意已定,便向夏掌櫃道:“如此,我知道了,此事我自有分曉。你暫且回去,鋪裏生意一應照舊。”夏掌櫃答應著,夏春朝想了想,又道:“然而咱們這批貨,壞的實在蹊蹺。你將店裏的夥計,仔細盤查盤查,看看這幾日有沒有告假的、走脫的。”夏掌櫃道:“這倒是有的,前日錢大家中老母生病,請了三日的假,我已準了。昨兒劉貴說要回老家去,不在鋪裏做了,我算發了他工錢,已然去了。”夏春朝將手一拍,便道:“啊呀,你早放了一步,隻怕這人犯已然走脫了。”

夏掌櫃甚是不解,疑惑道:“奶奶是疑心這劉貴?然而他可是咱們鋪子打從開張用到現下的夥計,從來穩重可靠。今歲上,我本還有意提拔他做個管事,不成想這關頭上他又去了。奶奶卻怎麽疑他呢?”夏春朝說道:“你且想,咱們的貨不會平白壞了,又不是人家蓄意訛賴,那必然是經手的夥計動的手腳。這人早不走晚不去,偏偏待事兒出來了,方才辭工。想必是一早不曾料到事情壞到這個地步,恐被人拿住了,咱們要他吃官司,這才忙忙的走了。不然,不因不由的,倒為什麽把個好好的差事丟了?”說著,略停了停,又沉聲道:“原本我並沒做此想法,隻是適才聽你說那三家店以孟元臻為首,一口咬死了再不用咱們家的貨。他們食肆買賣,流水一樣的供應,哪日能缺了食材?能這樣幹淨利落同咱們斷了來往,想必是一早就尋到了下家,不愁無人供貨,方才強硬如此。然而咱們以往又無過錯,他們又不是能掐會算,怎會料到會出這樣的事來?如此,這件事隻怕是一早便有人設下的連環套。”

夏明聽的背脊發涼,額角生汗,連忙道:“奶奶這樣說,可曾料到是何人作弄咱們?”夏春朝苦笑道:“我又不是神仙,怎能未卜先知?算來,還該是京裏那幾家同行,眼紅咱們家買賣鬧熱,買通夥計與咱們下蛆,也未必可知。”夏掌櫃卻道:“奶奶此言有理,隻是如今也沒什麽證據。不然,咱們就到商行會長跟前,與他們當麵對峙,也好一雪恥辱。”說著,見夏春朝別無吩咐,便拱手做辭道:“我先去了,回去必定好生查查。奶奶也不必心焦,鋪子既交在我手裏,出了這樣的事,我必定與奶奶一個交代。”

夏春朝點頭道:“有勞夏掌櫃了。”言罷,著人送了出去。

打發了夏明出門,這夏春朝自回屋中,在炕上抱膝而坐,怔怔的出神。寶兒上來與她倒茶,見她悶悶不樂,便出言開解道:“奶奶還是寬心為上,夏掌櫃這一去,必定能查個鐵證如山。屆時,奶奶再去商行辯駁澄清一番,有什麽不了的事呢?”夏春朝點頭喟歎道:“你真是個孩子,才說這樣的傻話。哪裏就這樣容易呢?如今天熱,那些幹貨又最怕見水,隻消臨送出去之際,灑上把水,管報兩日就黴變生蟲。這等事情,哪有什麽證據可尋。那人又走到外鄉去了,咱們又不是官差,怎麽拿人呢?一無憑二無據,誰聽你說。”寶兒立在一旁,歪頭想了一會兒,又笑道:“奶奶也罷了,少爺如今做了大官,還怕餓著奶奶不成?這生意做不下去也罷了,索性將鋪子收了,也免得日日起早貪黑,算賬辛苦。奶奶倒還能在家裏享享清福。”

夏春朝聞聲,麵露不悅之色,看了她一眼,說道:“這等沒出息的話,往後不要說。”這一聲雖不重,倒把寶兒臊的滿臉通紅,訕訕說道:“我這話不對麽?”夏春朝歎息道:“我將鋪子收了,隻在這家裏做官太太,衣食全靠著你少爺供給,瞧著呢是清閑有福。但你細想想,這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又有什麽趣味,日日飽食酣眠,便如廢人也似。這也還罷了,但我全靠他養,那我在家中必然要矮他一頭,凡事必然都要聽他的調撥。雖是俗話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然而還是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我有鋪子傍身,待將來這日子當真過不成了,離了他我也不怕。”

寶兒隻聽的咋舌不已,說道:“奶奶這話,當真有些驚世駭俗,讓那些學究夫子聽了去,不知怎麽斥責奶奶有失婦德呢。”夏春朝微微一笑,說道:“日子是自己過的,嘴長在他們身上,隨他們怎麽說。”說著,因不見珠兒,又問道:“珠兒哪裏去了?”寶兒答道:“適才寶蓮姐姐打發了寶荷過來,說有幾個花樣子描不好,請她過去幫著描描,這會兒還不曾回來。”夏春朝便點頭道:“若論女紅手藝,自然是她的最精,連我也要自歎弗如。隻可惜這丫頭性子太懶,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也不知整日家心裏想些什麽。”

主仆兩個說著話,就見廊上花影漸漸西斜,已過了晌午時候。

夏春朝犯了春困,枕著一方湖綠葵花軟枕,歪在炕上假寐。隻聽廊上一陣裙子拖地響,珠兒腳步輕快,蹦跳進門。入門卻見寶兒在門口坐著繡一件褂子,便開口笑問道:“你又忙起來了,奶奶呢?”寶兒卻擺了擺手,向屋裏指了指。珠兒便知其意,也不進去,挨著她坐了,看她做針線,兩個丫頭閑話一二。

少頃,夏春朝在屋裏聽見,張口要茶。珠兒聽聞,連忙進去伺候,用她日常吃茶的雞缸杯倒了一盞,雙手遞上前去。夏春朝坐起身來,接過茶去,吃了兩口,便道:“怎麽是糯米酒?”珠兒乖巧回道:“我看近來天氣炎熱,就吩咐廚房備下了。可惜咱們家沒有冰,我聽聞那些富貴人家,都有冰窖。冬日裏鑿了冰塊儲存起來,到了那酷暑難耐的時候,就取些出來,或放在屋裏取涼,或用以冰鎮瓜果酒水,最是消暑的好物。這糯米酒若是拿冰鎮了,奶奶吃上一盞,那可爽快多了。”

夏春朝斜眼睨著她,點頭笑道:“別在我跟前賣伶俐,當我不知道呢,你這意思是看少爺做了官,就想起那些富貴的玩意兒來了。攛掇著我花錢修冰窖,也好帶著你沾個光兒,是不是?”珠兒笑嘻嘻的不言語,夏春朝又道:“我說你少打這個主意,少爺才做了幾天官呢,就興出這個念頭來了。傳揚出去,還不知怎麽讓人笑話暴發。何況,如今家中正是用錢之際,我哪有這個閑錢好去糟蹋!”斥責珠兒一通,又問道:“寶蓮叫你去做什麽,隻是描樣子麽?”

珠兒搖了搖頭,上來附耳低聲道:“寶蓮借著描花樣告與了我一件事,前幾日趁著奶奶不察,老太太送了一包五十兩銀子與太太。太太便悄悄托了迎夏弟弟,給姨太太那邊送去了。聽老太太的意思,好似是要安撫表姑娘,不要叫那邊鬧起來。”夏春朝聽聞此事,不覺蛾眉倒豎,微微冷笑,說道:“好啊,我倒要瞧瞧她們能有多少銀子填那個窟窿!讓那章雪妍鬧不是,咱們行得正走得直,又怕些什麽?!我說句不中聽的,她知道衙門的大門朝哪邊開,訴狀怎麽寫麽?咱們如今也是官宦人家了,這民告官難比登天。何況他們又有什麽可告的,他們若當真要鬧,我還要問他們一個訛詐之罪呢!”

珠兒又道:“寶蓮說,聽老太太並太太的口氣,好似有什麽把柄捏在了姨太太她們手裏,不敢聲張,隻好拿銀子糊他們的嘴。”夏春朝聞言,凝眉暗思:莫非這兩人還有什麽勾當瞞著我不成?想了半日,終究想不透徹,又正為鋪子裏的事情煩心,無暇他顧,轉念道:也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便不信這那兩個刁婦還能翻了天去不成!

這般想通,她便將此事暫且撂下,向珠兒吩咐道:“待會兒你到二門上吩咐下去,說我明日一早要出門,叫小廝把馬車套上,再叫兩個家人媳婦跟車。”珠兒答應著,又問道:“奶奶明兒做什麽去?天漸漸熱了,不如到十五那日再出門,還有會可看呢。”夏春朝正色道:“明兒是正事出門,不是尋常耍子。你叫寶兒開箱子,替我好生挑幾件衣裳,再選幾樣禮物封了,明日帶出門去。”

珠兒看她說的鄭重,連忙答應下來,就出門喚了寶兒進去,她自家走去吩咐不提。

寶兒進來,向腰裏摸出鑰匙,開了箱籠衣櫥,便將夏春朝往日那些大衣裳一一抱出,拿與她瞧。夏春朝看了一回,隻是不中意,叫她再取。寶兒往返了兩趟,便問道:“奶奶明兒做什麽事體呢?我瞧這水紅色繡織金牡丹的褙子倒好,顏色豔麗,去年做了,還沒上身兩次呢。”夏春朝看了一眼,搖了搖頭,說道:“這顏色豔過頭了,明日是要同人談生意,這衣裳輕佻。”嘴裏說著,想了一回,忽然道:“我記得去年裁春季衣裳時,拿葡萄紫素麵緞子裁了一整套的衣裙,倒是端莊的很,你去找找。”

寶兒應聲而去,翻找了半日,捧著一套衣裳過來,問道:“奶奶瞧瞧,是不是這一套?”夏春朝就著她手看了一回,果然是一件葡萄紫素麵鑲邊褙子,一件同料子暗繡牡丹的高腰襦裙,當下點頭道:“正是這一套,拿出來放著,明日配上幾件首飾便可。”

主仆兩個說著話,隻聽屋外廊下一人報道:“討奶奶示下,季府上打發人送了禮物並帖子來,問怎生打發。”夏春朝乍聞此事,心中疑惑:哪裏來的什麽季府。轉而恍然大悟,連忙說道:“打發幾個人來,誰在堂上陪著?”小廝回道:“隻來了一個人,旺兒大叔正陪著說話。”夏春朝說道:“告sù旺兒,著酒食好生款待,再與來人一兩銀子的謝儀,把禮物並帖子都轉進來。”那小廝應命而去,不多時便有家人媳婦送了東西進來。

寶兒接了東西,送到夏春朝跟前。夏春朝探頭看去,隻見是兩匹大紅織金吉慶雙魚妝花緞,又有兩匹蔥綠色暗繡蓮紋繚綾,不由微驚。繚綾一物,雖是絲織之屬,卻遠勝羅綃紈綺之流,以其輕軟薄透、光滑亮澤而著稱於世。此物織造不易,極耗人工,早先唯有宮廷織造局可織,近來法製漸寬,民間也可染指。隻是此技非尋常織工可掌,民間縱有幾個技藝超群之輩,一年所產也不過寥寥。那織金妝花段不過精貴,此物卻實屬難得。

夏春朝看了一回,驚歎道:“這季家娘子出手這等豪闊,我與她不過點頭之交,就拿這樣貴重的禮與我,我倒不敢收了。”說著,停了停又道:“也難為她何處找來,這繚綾如今世上隻怕有錢也難買。”寶兒在旁卻奇道:“奶奶,我瞧這妝花緞的針織同那日你買回來的那些緞子,好似一般,似是同一個出處。”夏春朝聽了她的言語,方才細細打量了一番,見果然如寶兒所說,真同那日從霓裳軒買來的料子針織一般,便道:“莫非這季夫人是專程到霓裳軒買來的料子?但那日我去看時,貨架上並不見這繚綾。”

言罷,她丟下料子,又看那帖子,隻見上麵寫了些泛泛寒暄之語,落款便是:季傅氏月明謹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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