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女不下堂

陳雲深

第53章 V後新章

書名:好女不下堂 作者:陳雲深 字數:8276

夏春朝主仆兩個登車返家,行經一處成衣坊外。夏春朝憶起先前裁衣之事,須得另外交代一番,便吩咐停車。

珠兒攙扶她下車,兩人邁步進店。那店裏看門的小夥計,常隨丁裁縫往陸家門裏走動,故此識得。一見她主仆二人進來,連忙迎上前來,滿麵堆笑道:“奶奶好,今兒過來可有什麽吩咐?”一麵就向裏揚聲道:“師父,陸家少奶奶來啦!”

裏頭丁裁縫本在忙碌活計,忽聽小徒弟召喚,忙不迭三步並作兩步出來,笑道:“奶奶今兒怎麽有空閑到小店走走?”又嗬斥徒弟道:“見著奶奶進來,怎麽不讓奶奶坐?這等沒有眼色!”言罷,連忙讓夏春朝坐下,又呼喝徒弟燉茶、拿果盤。

夏春朝笑道:“丁師傅不必忙了,我說句話就走,家裏還有事情,不能耽擱。”丁裁縫這才住了,賠笑問道:“奶奶可是為先前那幾件衣裳來的?雖還不及縫,料子已然裁了。奶奶若要收回,隻怕是晚了。”夏春朝笑了笑,還未說話,一旁珠兒便接口道:“丁師傅,瞧你這話說的。你這幾年在我們家走動,掙得銀子也有個二三百兩,我們奶奶什麽脾氣性格,你不知道?哪次裁衣裳,剩些綢緞零碎的,你不說還,奶奶同你計較過?如今又說這個話了,真叫人聽著生氣。”

丁裁縫賠笑道:“姑娘罵的是,我是做活做昏頭了,才說出那樣的話。奶奶大人大量,別與我這小人一般見識。”夏春朝笑而不語,看著珠兒同他駁斥了幾句,方才開口道:“丁師傅誤會了,我今兒過來隻是同你言語一聲。旁的衣裳暫且丟下,先將我們少爺的那幾件衣服趕出來罷。”丁裁縫聞言,麵現難色,踟躕笑道:“不怕奶奶見怪,依著往昔成例,奶奶的衣裳是最早著手做的,料子裁出來,已然動手縫了。這時候停手換縫少爺的衣裳,怕要耽擱功夫。”

夏春朝淺淺一笑,說道:“丁師傅,咱們打交道也有年頭了。你們這裏什麽規矩,我自也清楚。你大可不必同我打這個擂台,你帶著三個徒弟,一人縫一件衣裳。如今不過叫你把手頭的丟下,把我們少爺的衣服提到前頭來,又耽擱你什麽功夫?”一言未畢,看著丁裁縫臉色發青,繼而笑道:“我知道如今正當換季,你手裏活計多,生活忙。咱們既是老相識,自然沒有不看顧你的道理。這幾件衣裳我要的急,你多帶幾個人趲造出來,我加倍付你工錢就是。”

那丁裁縫這才笑逐顏開,恭謹殷勤道;“奶奶這便是見外了,既是奶奶有吩咐,那咱們自然遵照辦理。”又問道:“奶奶幾時要?”

夏春朝交代了送交時日,看並無旁事,便起身要去。那丁裁縫將她二人送到門上,珠兒忽然指著前方道:“奶奶你瞧,那不是姨太太?”

夏春朝順她手指望去,果然見一圓臉婦人,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湖綠鑲邊比甲,下頭一條鴨黃色綿裙子,頭上插著一支骨簪,雙目無光,麵皮蠟黃,腳步疲乏,向這裏過來。正是陸誠勇姨媽章氏。夏春朝平素見她隻是精明老辣,滿腹籌謀,乍然見了她這等憔悴之態,不覺微微吃驚,暗自忖道:不過一夜功夫,她怎麽弄到這般光景!

正當此時,那丁裁縫忽然說道:“原來奶奶認得她,她家女兒昨夜忽然得了急病,大半夜的請了這間壁壽延堂的大夫過去診治。今日想必是過來抓藥的。”夏春朝心中狐疑,思量道:她家以往還用著一個破老婆子,怎麽今兒她倒親自過來?

說話功夫,那章姨媽已到階前,兩廂打了個照麵。

章姨媽見著夏春朝,不由失聲道:“啊呀,是你!”旋即咬牙道:“你來這藥鋪子做什麽,難道還嫌將我女兒害的不夠?!還要買通了藥鋪,下藥毒死我女兒麽?!瞧不出你這婦人,小小年紀,心腸卻恁般狠毒!”夏春朝冷眼瞧了她兩眼,一字兒不發。珠兒便斥道:“你這個拙婦,信口胡謅些什麽!你家姑娘幾時發病,請的哪家大夫,我們奶奶又如何知道?!又怎會來買通藥鋪,毒害你女兒?!紅口白牙,就要朝我們奶奶頭上扣屎盆子,哪有這般輕巧!我們奶奶可是朝廷下旨誥封的三品誥命夫人,你這樣隨意栽贓汙蔑,分明目無王法,不怕官府治你的罪麽?!”

夏春朝不欲理會這瘋婦,便開口道:“珠兒,何必同這等人一般見識,咱們去罷。”珠兒應了一聲,連忙攙著她就要上車。

誰知那章姨媽眼珠一轉,衝上前來,揪住馬頭,哭喊叫罵道:“你不準走!你們仗勢欺人,將我女兒害得丟了半條性命,卻要撒手不管!這世間還有沒有天理公道!”她一麵哭號叫罵,一麵跪在地下,向著旁觀眾人道:“列為且評評這個理!他們家少爺當了大官,擺酒請客。我女兒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到他家去吃酒席,被這惡婦帶到房裏去留了半日,再出來時便衣衫不整,啼哭不住。我漢子同他們理論,卻被丟出門外。我們惹不起這將軍府第,隻好將女兒帶回家去。豈知回到家中,我女兒便發起高熱,若非我們請醫及時,險不丟了性命!出了這等事情,他們家裏連個屁也不曾放!我今兒出來抓藥,又在藥鋪碰見這毒婦。世上怎會有這樣的巧事?可不就是他們家安心要我女兒死麽?!”

章姨媽顛倒黑白,撒潑大鬧,旁人聽了她這番言語,亦望著夏春朝指指戳戳,議論不住。

夏春朝見勢不對,便也不忙登車,向著章姨媽冷笑道:“既然你定要丟這個臉,我便同你好生論上一論。你女兒在我家中吃酒,卻勾結外賊,偷盜我家中財物。我家少爺宅心仁厚,沒將你們送交官府,隻將你們攆離了門戶,已是恩寬了。你們卻不思答報,在這裏顛倒是非,倚逞刁潑,訛賴於我。這世上,又豈有這樣的道理?!”言罷,她更不多言,隻向珠兒看了一眼。

珠兒會意,邁步上前,忽然抬手向章姨媽臉上連打了兩記耳光。她用力甚猛,登時將章姨媽打了個踉蹌。那章姨媽臉頰紅腫,口角滲血,盯著她主仆二人,麵色猙獰,更向周遭大聲嚷道:“列位瞧瞧,這官家夫人氣焰就這等囂張,當街就使奴才欺淩我這良家婦人!”

珠兒笑嘻嘻道:“姨太太,您先別急著告狀。這滿街站著的都是尋常百姓,並沒一個青天老爺能替你做主。表姑娘在我們家裏犯下的案子還沒消,待我們少爺一紙訴狀告到衙門去,屆時上了公堂,任您老人家怎麽磕頭喊冤都成的,這當下還是省些力氣罷。”說著,便朗聲將章雪妍在陸家所行之事盡數講了一番,又道:“那日可是人贓並獲,鐵證如山,我們奶奶顧惜姑娘名聲,不曾與你們認真,放了你們去。你們不思悔改,竟而渾咬起來,當真是禽獸不如!你既說評理,那就請街上眾人評一評理,看看你們家女兒如何放蕩無恥、淫邪下作!”

一席話將章姨媽羞得臉頰發燙,渾身顫抖,冷汗自額角涔涔而下。其時,那人群裏又有幾個好事的,昨日曾在竹柳街巷子陸家宅門外看過熱鬧,便將那故事斷續講來。眾人聽了這段緣故,或掩口偷笑,或架秧起哄,甚而有向章姨媽張口啐的。

夏春朝更蓄意說道:“遍尋姨媽不著,今兒倒碰上了。撿日不如撞日,見這婦人捆了去見官,免得日後多費手腳。”珠兒情知她虛言恫嚇,答應了一聲,便虛張聲勢,吆喝家人。

那章姨媽經了昨日一場陣仗,已如驚弓之鳥。今日不過是心存僥幸,仗著街上人多眼雜,夏春朝為顏麵起見必定花錢消災,為她詐些銀子出來。誰知這夏春朝絲毫不肯服軟,當麵就要叫人將她送交官府。她不過是個狡詐婦人,哪裏敢去見官,當即嚇得麵無人色,屁滾尿流,抱頭鼠竄而去。街上圍觀行人,看她逃竄,便猜適才這陸家奶奶一番言語必定為真,皆唾棄非常,就有頑童拾了石子朝章姨媽丟去。那章姨媽亦不敢停步還手,連藥也不曾抓,連滾帶爬,飛一般去了。

珠兒看她這狼bèi樣子,拍手大笑,又道:“該,她也有今日!往常隻縮在後麵挑唆太太與奶奶口角,原來也有今天!今兒可真算與奶奶出了口惡氣呢。”夏春朝卻歎息一聲,淡淡說道:“若不是這章家委實可惡,誰又願意花費這等力氣?對付他們又能有幾分好處。時候不早了,咱們家去罷。”珠兒聞言,更不多語,當即扶了她上車,吩咐車夫啟程,一路無話。

自此之後,章雪妍惡名遍傳京城。章家人出門行事,無不小心翼翼,論走到哪裏,皆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原本還有幾家財主員外,看上章雪妍姿色出眾,要討她過去做個繼室。這章家一心隻要女兒進陸家做個官太太,眼高於頂,誰也瞧看不上。誰知如今弄出這等事情,這些人家無不退避三舍,再不見半個媒人上門。章雪妍在家氣生氣死,嚎哭了幾場,卻也隻是無可奈何。

夏春朝回至家中,才進房裏,就見陸誠勇在屋中地下坐著,穿著家常衣裳,摘了冠帶,便隨口說道:“你今日倒回來的早,想必衙門裏沒有事情。”

陸誠勇卻鼻子裏哼了一聲,也不答話。夏春朝不明其故,也不理他,徑自走去換衣。陸誠勇看她不理睬,又大聲哼了一嗓子。夏春朝看出他有意生事,蓄意不睬,走到妝台邊重新勻了臉。寶兒上來接衣裳,她卻笑道:“先不忙著換,要去後頭給老太太並太太請安呢。”言罷,便瞥了陸誠勇一眼,果然見他麵色沉沉。

夏春朝笑了笑,喊了珠兒,就要出門。陸誠勇急了,上前一把扯住她道:“你又往哪兒去?這才回來,連凳子還沒坐熱,就又要去了。丟下我一個在房裏,冷冷落落,什麽意思!”夏春朝詫異道:“你這是什麽話,我自然是要去給老太太、老爺太太請安去,難道你離家幾年,連這些事都忘了麽?”陸誠勇惱羞成怒,張口就道:“不許去!”夏春朝笑道:“這卻奇了,你不讓我去請安,要怎麽樣呢?”陸誠勇嘴張了幾張,卻說不出話來,一張黑臉倒是漸漸泛出些緋色上來。

那寶兒到底老實,撐不住便笑道:“奶奶不知,少爺這是怕奶奶今兒回娘家去。還不到晌午時候,少爺就回來了。進門就急衝衝問我奶奶去了哪裏,又要吩咐套馬去咱們家。還是我說奶奶去鋪子裏了,少爺這才不動了。”夏春朝聽了這話,便似笑非笑望著陸誠勇。陸誠勇甚是窘迫,望著寶兒便嗔道:“亂說些什麽,快過那邊去。”

珠兒走上前來,向陸誠勇道:“少爺這般也好生沒意思,奶奶嘴上雖那樣說,但平昔對少爺如何,少爺也該看在眼裏。旁的不說,就說今兒,鋪子裏出了那麽大的事,奶奶心焦的跟什麽似的,回來路上還不忘去裁縫店吩咐先趕製少爺的衣裳,唯恐少爺路上沒得穿。得回來,少爺不說體恤,先跟奶奶拌嘴,叫我們這些丫頭也看不過去。少爺自家好生想想,這樣對得起對不起我們奶奶。”說著,竟拉寶兒一道出去了。

陸誠勇被這丫頭訓斥了一通,頗有些訕訕的,向夏春朝笑道:“珠兒越發了不得了,這等牙尖嘴利,看將來誰敢討她。”夏春朝笑了笑,也不接話,走到梳妝台前,開了妝奩,推擺弄珠花。陸誠勇走過來,摟了她腰身,低低道:“你既去了鋪子,那樣辛勞,又何必惦記著趕我的衣裳,早些回來歇著也罷了。”夏春朝說道:“你月底就要啟程,我怕趕不及時。”陸誠勇道:“我還穿舊時的衣裳就是了,這些年也這麽過來了,不怕那些個。”夏春朝含笑點頭道:“今非昔比啦,你如今做了這個官,不比還在軍中時候。何況又是從家裏出來,弄得嘴黑眉烏的,倒叫人笑話你沒老婆一般。”

兩人笑語了一陣,陸誠勇想起方才珠兒之言,便問道:“鋪子裏生了什麽變故,珠兒說你心焦。”夏春朝想這卻沒什麽可瞞的,便將今日之事講了一遍,又道:“目下我也沒什麽法子,隻好先賠了人家再講。”陸誠勇對這店pù生意是一竅不通,聽不明白,隻好勸道:“你也放寬心,這世上哪有過不去的坎兒。既然你叫夏掌櫃設宴賠禮,又說到了上新貨的時候賠與他們,那也過得去了。”夏春朝卻搖頭道:“商家最重‘信義’二字,這遭我誤了他們的事,隻怕下回他們再不肯來了。丟了這幾家主顧倒是小事,我倒恐砸了咱們家的招牌,那可就值得多了。”陸誠勇不以為意,隻說道:“那也罷,生意倘或做不下去了,就將店收起來罷。橫豎我如今一年兩千石的俸祿,朝廷又賞賜了許多土地,連著咱們往年置辦下來的田產,也過得日子了。不做了這買賣,你也就不必整日拋頭露麵、東奔西顧,在家料理料理家務,享享清福,豈不更好?”

夏春朝回過身來,望著他搖頭道:“這幹貨行是我的心血,我斷不能眼看它這般垮掉。比如你在軍中這些年,忽然叫你拋了軍功,脫了軍服,回家做個太平老爺,你情願麽?”陸誠勇咧嘴笑道:“這卻怎生相同?你這話就不通了。罷了,你既喜歡,你便弄罷,我也不管你。隻是身子要緊,別為了這些不相幹的,愁壞了自己,那就值得多了。”夏春朝見與他說不通,隻好虛應了一聲,未再多語。

半晌,陸誠勇又道:“今兒收著帖子,司徒侯爵這月十七在城郊清靈園擺宴,請了我去。”夏春朝心中有事,一時也未想起,隨口問道:“哪個司徒侯爵?”陸誠勇道:“還有哪個,就是那日咱們救下的那姑娘的老子,信陵侯司徒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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