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女子銀行

不畫

第63章 風雪同行

書名:中華女子銀行 作者:不畫 字數:62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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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仿佛回到了半年前,那個禮拜天,傅詠兮頂著一個光頭回家,被傅培勇打得皮開肉綻。

這幾月,伴著從象牙塔步入社會的人生巨變,傅詠兮的頭發也從板寸一點一點長到了齊耳。

宋玉芳一麵想著眼下的難事,一麵回憶著過往,不由抬手揉了幾下傅詠兮耳邊的碎發。

傅詠兮煩躁地搖了兩下頭,借此甩開她的手:“還沒有工夫打算。”然後,整個身子都扭著背了過去。

宋玉芳慢慢地在屋裏踱步,最後停在梳妝台前,伸手開了一個檀木匣子,把裏頭的東西一樣一樣地取出擱在台子上,口內說道:“我家裏有個梳妝匣子,不裝粉不裝首飾。每天我都往裏頭塞銅子票,現在日子好了,偶爾也塞一塊袁大頭。我對誰都不曾說過,自然也包括你。我怕大夥兒笑話,我一直奢望著,靠我這股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勁兒,攢呐攢呐攢呐……哪天能攢出一所夜校來,專門教那些被迫落入風塵的可憐人,怎樣不靠皮肉來自立。我讀過書,很容易就從他們身上掙到錢,可以去買脂粉買首飾,但我……我下不去手,那錢實在是……”說到這裏,就有些透不過氣來,哽咽了好一會兒才抿起笑來,含著淚光問傅詠兮,“要不你也攢一個,攢出個基金會,專門培養女大狀,怎樣?你可比我闊,除了薪水,也許還在拿著家裏的零花呢,攢起來應當比我快多了。”

有一股熱烈湧動的火焰在傅詠兮的眼波裏閃動著,她覺得心上似被添了一把烈火,差點就被形勢所撲滅的希望又一次點燃了。她上前兩步,低頭望了望桌上那堆首飾,信手拿起一個粉缸子,冷笑著問道:“你就不怕這招沒用?”

宋玉芳沉沉地歎了口氣,搖頭笑道:“有棗兒沒棗兒打兩竿唄,你鬧這一出不也是這麽想的嗎?能辦好固然好,辦不好又能糟到什麽地步呢?橫豎咱們都這樣了,上個街都不安全,哪兒來的尊嚴可談?”

傅詠兮已經很習慣了輕易被看透心事,丟了粉缸子,捂著嘴咯咯直笑。

宋玉芳不由鬆下一口氣來,這樣爽利通透的傅詠兮使她安心。像剛才那種義憤填膺、苦大仇深的樣子,宋玉芳真怕非但勸不住,自己也會陷進那種情緒裏去。

革命,不能沒有熱情,卻也忌諱隻有熱情。宋玉芳更願做革命的錢袋子,其實這種想法很矛盾。她那樣窮,卻偏要去做自己不合適的角色。但也正是因為窮,她才格外知道錢有多麽不可或缺。

出神的一刻工夫,傅詠兮更挨上來兩步,抬著手不停地摩挲著她的下眼瞼:“銀行也真是能狠下心腸來,你都病得這樣了,還叫你冒著風雪過來。”

宋玉芳聽罷,聳肩道:“左右我看了晚報是不能不趕來見上你一麵的,何不交代些任務給我,這也很符合經濟觀念吧。”

傅詠兮垂著腦袋,無力地伏在宋玉芳的肩頭,眼裏閃動著點點淚光:“我知道該怎樣辦。便是你不來,我也知道該如何抽身。我身上有不變的,也有已經變了的。我被關的時候就在盤算了,以我的家庭應當不至於被趕出銀行,被我牽累的我大概也能盡力去護著。隻是……我始終覺得這種妥協,叫人心寒、心灰、心不甘。”

宋玉芳的手指輕輕得揉著她短短的黑發,剛想說些什麽,卻先被騰然站直的傅詠兮給打斷了:“好了,你回吧。這冷的天,這大的雪,你又抱著病,我不敢留你啊。”說著,便把人往屋外一推,“我叫司機去開車。”

“不了,是銀行的公車送我來的。你讓我回去歇著,那你也別送了,鬧一天了哪能不累呢。”

一牆之隔,傅太太聽見動靜,趕緊揉了揉眼睛,起身喃喃地向何舜清說道:“您是客,且坐著。我先走了,省得被我丫頭撞見了,又該鬧脾氣了。”

何舜清自然也跟著起身,但傅太太聽完女兒的一番慷慨陳詞,並無精力再與人周旋,腳下生風般地跑了。

等何舜清跟到門口,望著傅太太的背影時,迎麵撞見宋玉芳向這邊來了。

大風卷著紛舞的雪花,打在宋玉芳的身上,愈加襯得她身形憔悴。

何舜清搶上前一步,什麽都沒想先把身上的風衣脫下,輕輕地搭在了她身上,抱著歉意說道:“的確是我太不近人情了,這冷的天還托你出來辦事。”

宋玉芳縮了一下肩膀欲推辭,肩上卻更加感到一股力量,不容拒絕地更為裹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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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並肩走出傅宅,待回到車上,宋玉芳猶豫了幾次,才鼓足勇氣向何舜清提了個要求:“橫豎是要給公眾一個交代的,何不約個正式的專訪,密斯傅的觀點,也該請個可靠的人原原本本地登出來。論私心,這是挽回一位中行員工的……暫且算是過失吧。往大義上說,她的立場本就有道理。我一直知道她見識不一般,因此才格外反對她鋒芒太露。她既有這種勇氣,就不該把前途犧牲在這些事上。她的能力放在哪裏都是能放光的,失掉她一定是一種損失。”

何舜清聽見這樣說,便知道宋玉芳似乎有些誤會了,便笑著解釋道:“關於銀行的立場,你大可放心。需要她表明態度,並不意味著我們全然否定她作為員工所展現出來的價值。我們不會對她如何的,至少不把她撇下這個事我可以擔保。”

知道自己是多慮了,宋玉芳不免紅了一下臉:“我還以為……”

“如果我們決心撇下她,那根本就無需出麵保釋,反正她的父親是足夠做這個保人的。”何舜清說時,往前坐了坐,交待常叔道,“雪天路滑,開慢些吧。”

原本是極平常的一句交待,卻因為說話之人暗藏著一番小心思,變得有些沒底氣。

宋玉芳則毫無察覺,呆呆地望著車外肆虐的風雪。

觸景是很容易生情的,更何況是在經曆了事情之後。

從傅詠兮的話慢慢想去,忽然又意識到柳喜紅那邊總要有個調停結果,最好是盡快。方才忘了談起,明早去了銀行,應該先商量這個。替別人想完了,又難免自憐了起來。鄂老太太怎麽說也是照顧宋玉芳生意的客戶,年末又有回訪的任務,這個坎要怎麽過呢?還有大木倉那邊,有沒有可能一意孤行,父親母親的立場會不會變,這些都是迫在眉睫的問題,卻偏偏騰不出工夫來一一想明白。

尤其是眼下傅詠兮也有了困境,更加顧不上替朋友出主意了。身邊看似簇簇嚷嚷,今天遇見這個,明天約了那個,真到了棘手的時候,卻沒有個可談心的人。

旁邊倒是有一位可信賴的前輩,卻不適合傾聽女兒心事。

宋玉芳不自覺地側目一望,又不自主地呼出一口濁氣。

何舜清看她這樣低落,料她是為了方才的談話,因就勸道:“我是不信這世上有什麽難事,是堅持所打不敗的。”

宋玉芳一時沒反應過來,鼻子裏“嗯”了一聲,眼裏難免露出些不惑來。

何舜清更加正起顏色,雙手緊緊地握成拳:“激進的溫和的,但凡是希望,都要牢牢抓住,人在光明就在。我無法左右旁人,但我提出招收女行員的倡議,並不為拿你們當花瓶。可是能走多遠,在乎你們。不要放棄希望,一個落後的民族要奮起直追,尚且有一段忍辱負重的曆程,更何況你我。咬牙熬過去,相信我,我們終會渡過苦難、感謝苦難。”說完,鬆開右手,筆挺地遞到了宋玉芳跟前。

宋玉芳覺得有股熱流一直往眼睛裏衝去。她自然知道這番話全為傅詠兮之事而發,但此刻她又何嚐不需要這種鼓勵呢?

激進的溫和的,但凡是希望,都要牢牢抓住。她不能就此認輸,女子進學不該白走一遭,出了學校還去走嫁人或輕生的絕路。前人用血鋪的路,讓她得以有機會進學堂,她不能隻學到消極的曆史輪回觀來對待這個世界,那樣既辜負前人也拖累後輩。就是不為婦女同胞,不為國家進步,她總該為自己強悍一次吧。

兩滴淚搖搖欲墜,宋玉芳伸出手回握,重重地一點頭,就把那淚珠子點落在大衣上。

“呦,差點忘了這衣裳呢……”宋玉芳說時,將肩上的風衣取下,道了一聲謝便遞了回去。

何舜清接了過來,隨意地搭在了腿上,正好擋住了褲袋。他伸手去摸,裏邊有一遝戲票。為了解決傅詠兮的事情,他還特地上門拜會了一下柳喜紅的戲班,又包了許多票。這種情況下,正好用上。想必,一直很同情柳喜紅的宋玉芳是無論如何不會拒絕的。

可是,方才買票時,沒有料到晚些時會排上用場,因此還是一遝連票粘著的。原樣拿出來現撕肯定是不禮貌的,他就打算偷偷撕下兩張來再開口。

誰知這時,汽車更加放緩了速度,慢慢靠在了路邊。常叔轉過頭來道:“宋小姐,實在抱歉了,再往裏就開不過去了。”

“沒事兒,這就很近了。”宋玉芳對著後視鏡笑了笑,又向何舜清告辭,“何秘書,密斯傅的事情就勞你費神了。明天見吧。”說完就下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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