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女子銀行

不畫

第5章 上房揭瓦

書名:中華女子銀行 作者:不畫 字數:6233

分家之前,包氏拿家裏的現銀在琉璃廠置辦了許多文玩古董,硬說是傳家寶,她不死就不許分。

宋子銘拿著一點點錢,為了養活家裏的兩個孩子,四處地找工作。頭兩年,他在舊學堂裏可算是學富五車了,起先做塾師的時候,日子倒也不錯。後來,國內形勢巨變,幾年的紛爭下來,物價是漲上去了,老百姓的錢袋子卻縮水了。

時局穩定之後,就是新時代了,老一套不吃香了。眼見著私塾一家一家地關門,塾師要想繼續靠教書來養家糊口,還得從頭學起,去應付他們並不熟悉的教員資格考試。再者,城裏招工也講個文明新派,喜歡新式學堂的文憑多過舊式的窮酸味。因此,宋子銘隻勉強在房山一所小學裏做個教員。

今年不知道為什麽,自打過完了年,宋子銘的學校就一直欠著薪水不發,一家大小的吃用就發生了困難。

宋子銘的主意,宋太太倒也認同,隻是去了那邊免不了要請安的。包氏的釘子,宋太太無論如何都不想送上門去碰。可是,眼見著家裏米缸就要見底了,又不得不去低這個頭。

一大早,她照舊是穿了家裏最像樣的衣裳去,也照舊是聽了最不入耳的話,像個敗兵一樣地回來了。

宋玉芳一麵想著家裏的問題,一麵往燈裏添油。

前兩年日子還好過些,宋太太為著包氏總吹噓親孫女在女校裏的風光,卯足了勁兒非讓宋玉芳去貝滿女中念書,好替家裏爭口氣。

按原先的打算,宋太太也想叫宋玉芳直接升入協和女子大學,好把宋家所謂的嫡出大小姐們統統比下去。但是,照宋子銘今年的境況來看,或許去銀行才是最好的選擇,畢竟家裏還有個弟弟呢。

宋玉芳對於父母準許她讀書已經很知足了,對於大學並沒有存很大的奢念。

這一晚,枕著對於工作的無限渴求,宋玉芳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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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下了學的宋玉芳照舊走著回家。

路上,她聽見報童在喊號外,似乎與銀行業有關。懷著一份好奇,她走過去,買了一份新出爐的《申報》。

民國五年五月十二日,總理段祺瑞頒布停兌令。上海市麵隨即陷入混亂,受到愚弄的儲戶衝擊了zheng府大樓。中國銀行商股聯合會,致函上海南北商會,宣布拒絕執行停兌令,並提出保全中行的五條辦法。就這兩日的混亂,中國銀行也向全體客戶表達了最深重的歉意。

讀完報紙,宋玉芳對於未來的期待立馬又化作了憂心。

原來,那天在中行大廳裏撞見的亂象,竟是為了這個。

她本來還在憂慮考不上的問題,現在又更要擔心即便考上了,會不會過不了幾天又要失業了,那豈不白忙了一場?

想著想著,心口愈發地難受,就轉頭往傅詠兮家裏跑去。

令宋玉芳沒想到的是,此刻的傅家正在鬧一場特大風波。

大家長傅培勇舉著一根皮鞭,沿著回廊追了大半所院子,嘴裏高聲怒罵著:“你這賠錢討債的死丫頭,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宋玉芳張大嘴巴,瞧著傅培勇那圓滾滾的肚子一顛一顛地追在傅詠兮身後晃蕩著,一聲不敢言語,不自覺地也追著他們父女兩個跑。

橫穿過一重不住人的院子,迎麵有一處矮牆,牆底下豎著一把梯子,是上回修房梁時靠在這裏的。因這裏不大來人,傭人打點時一個不留意就撂下不管了。

傅詠兮把心一橫,學著父親早起練功的模樣,紮了一下馬步,喘了一口粗氣,三步兩步就爬上了矮牆。雙腿顫栗著支了起來,往下一看,竟覺得這牆高到足以摔死人。

然而,一家老小的罵聲、叫聲、哭聲已然追到了腳邊。傅詠兮沉住氣,兩眼一閉,站直了身子之後,將手臂一展,嗖嗖嗖跨了幾步,趴在了盡頭的一處灰牆上。

這是一間加蓋的小耳房,因此屋頂並不高。

傅詠兮往後瞧了瞧跟過來的一大群人,舉起那雙沾滿塵土的手,把臉揩成了花貓。

“是不是找死?要死也隻許你死在老子的鞭子底下,快給老子下來!老子今天不親手打死你,就不姓傅!”傅培勇嘴上罵得凶,心裏別提多忐忑了,揮著手示意聽差趕緊把梯子架過去。

“哎呦,我的娘哎!”傅太太上氣不接下氣地追過來一瞧,急得兩行眼淚泄洪一般地直往下滾,腿一軟就坐在了地上,大聲嚎哭起來,“你們別都愣著呀,趕緊把家裏的棉被都拿來,快接住她快接住她!”

傅詠兮倒是越跑越大膽,這一會兒的工夫,已經爬上了耳房屋頂,霸氣十足地坐在上頭衝著仰頭咒罵自己的傅培勇喊:“不用你打,真這麽丟人,幹脆我從今天起,就不跟你姓傅得了!他們家好意思說退婚嗎,當年的婚又是怎樣定的?為了他家老太爺身子不行了,不知是在哪座破廟裏算的八字,就此訛上我了,非要定這頭親事不可。要不是那時候我不過八歲大,完全不懂這些事,我根本就瞧不上這樣封建的家庭。我這個光頭還真就剃對了,我哪怕守一輩子獨身,也不可能嫁到那種人家去!”說到激動處,不自覺地又站了起來。

宋玉芳聽到這裏就知道個大概了,一早就聽學校裏傳過,別看傅詠兮張口閉口都是文明話,實際上她是個有未婚夫的人,封建得很。但是,傅詠兮因為這事很丟人,且一時解決不了,所以向來避而不談的。直到這會兒聽見她說出退婚的話來,宋玉芳甚至都不知道那戶人家姓什麽呢。

就在出神的一刻工夫裏,宋玉芳隱約聽見房頂的瓦片鐺鐺地在響。回過神來,發現傅詠兮腳下有一片瓦往下滑了幾寸,嚇得忍不住大叫了起來:“密斯傅,你,你……你千萬別亂動啊,要是從屋頂上掉下來可大可小的!”

傅太太聽見是宋玉芳的聲音,好像得了救星似的,一家夥翻過身,在地上滾了半圈才被人攙起來。她含著兩汪眼淚,一直地撲到宋玉芳身上去哭:“哎呦,小玉啊,我就知道你是我們家詠兮命裏的活菩薩。我們天津的親家老爺拍了一封電報,說是……”她雖哭著,卻還不忘警惕地瞅了一眼丈夫的神情,不敢高聲宣布,湊在宋玉芳耳邊,悄悄地告訴道,“說咱們詠兮剃了光頭,是傷風敗俗,要退婚呢!”

按傅太太的意思當然是要低調地解釋清楚原委,奈何她實在過於緊張也過於激動了,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說的話,那是一個字響過一個字。別說傅培勇了,就是房頂上的傅詠兮也全都聽去了。

“我傷的什麽風,敗的什麽俗,哪裏輪得上他瞧不起我?我還要跟他打官司呢,告他不文明、不進步,歧視女性!哼,姑奶奶我還要去教育部告他的學校,怎樣就教出這樣腐朽的學生來了!有這樣的學生,民國沒救了!”

傅詠兮這番鐵齒的表態,再一次激怒了她的父親。

“你他娘的……”隻見傅培勇當空甩了一下鞭子,應聲落下時,把柱子上的紅漆都刮了一道下來。

這動靜鬧得傅詠兮慌了,竟以為自己還在平地上,稀裏糊塗跑了幾步。然後,幾片灰瓦應聲碎成了好幾塊。

隨著傅詠兮驚慌失措的一陣哭爹喊娘聲,聽差們舉著厚厚的大棉被,奮力往這邊一撲,總算是有驚無險地接住了。

傅太太身子軟做一團,癱在宋玉芳懷裏,念了一串的阿彌陀佛後,才撐著身子,搶到傅培勇跟前去,死死抱著他的胳膊:“她爹,她爹……好了好了,孩子要慢慢教的嘛。”說時,變了臉色,惡狠狠衝著身後一字排開、身高錯落的媳婦女兒們嚷著,“你們都是死人呐,不會過來拉一把嗎?”

於是,幾位少奶奶訥訥應了一聲,才跑上前鉗製住傅培勇的一雙手臂。

還有身高夠不上他腰線的小女兒,撲騰一下坐在了他的腳背上,抱住大腿不肯撒手。

傅培勇低頭一望,這憨態可掬的樣子倒是有些引人發笑,卻又不能一下笑出來,損了自己做父親的威嚴,一張臉漲得通紅。

宋玉芳見了緊張極了,還以為他這是愈發生氣了呢:“伯……伯父,詠兮這樣優秀,又不愁沒人娶的……”她挪著又快又急的小碎步,護在了傅詠兮跟前,語無倫次地說著好話,“您別急啊,等她考上了銀行,男同事都是留洋才俊,懂英文會經濟,長得還很好看!她將來遇見知心人的機會海了去了,難道不比盲婚啞嫁的好嗎?”

“對啊,做銀行的總比當地主的強吧。”傅太太一聽,先前被退婚時的那股子羞憤,轉而化作了喜悅。甚至興奮地拍了一下掌,喋喋不休地念叨起來,“說句不好聽的,要不是當年詠兮她爺爺非要講什麽交情,我根本上也不能同意啊!老一輩兒一起種田賣菜,一起挑擔從鄉下走到天津衛做生意,我們就非得世世代代都綁在一塊兒了?一樣的苦出身,掙了錢供孩子讀書。可老爺您吸了文明空氣,是能在議會上指點江山的人呀。他們家卻不過守著祖產收地租。這樣天差地別的環境,詠兮真要嫁過去了,也沒法遭那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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