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宮殤

東霓

第五十七章 蛇毒

書名:帝宮殤 作者:東霓 字數:7918

第五十七章蛇毒

一夕之間,我和獨孤昊長年累月的芥蒂仿佛煙消雲散,我們自然而然地卸下慣有的防備,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鬆快。清風徐來,拂亂我耳鬢的發絲,擾得人臉上微癢,沐浴在陽光下的曼陀羅,散發出異常濃鬱的香氣。

“獨孤昊,你還記得你娘長什麽樣子嗎?”

“嗯。我娘是個很溫柔的女子。她離世的那年我已到了記事的年紀,記住了她的模樣。”

我抱膝坐在柔軟的草地上,下巴頂住膝蓋,悶聲道:“哎——有時真羨慕你,你和你娘有過那麽多年的回憶。我沒見過我娘,瑛姐姐也沒有,這樣比起來,老天爺是偏(愛ài)你的。我娘為了生我而死,爹雖然不怪我,可我覺得他心裏其實是介意的。他從來不對我提起娘以前的事,也不留給我任何跟娘有關的物件。我長這麽大,(身shēn)邊連一副娘的畫像也沒有。”

五六歲時,正是一個孩子開始有記憶的年齡,稍有敏感地去留意,就能聽到一些捕風捉影的舊事。那段時間我用盡了能想到的招數,撒(嬌jiāo)也好,耍賴也好,連絕食不喝水威脅爹我都堅持了兩天,縱然顯示出了一個孩子超越常理的韌勁,還是沒能打動爹的硬心腸。

我一(屁pì)股坐在地板上不肯起來,邊哭邊鬧,一遍又一遍問爹,為什麽其他孩子都有娘親,偏偏我沒有?我自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誰都要讓著我,我從來沒有哭得這麽慘,越說越止不住抽泣,眼淚跟泉水似的不住往外冒。

看到有娘的孩子,我就變得特別敏感,記得有一次府裏的家生婢女拿著她娘買給她的糖葫蘆問我吃不吃,我笑嘻嘻拿過那串糖葫蘆,當著她的麵扔在了地上,她哭得委屈極了,可我卻覺得很開心,有娘有什麽了不起?還不是被我欺負。後來我才明白,這是單純的嫉妒。真可笑,我堂堂秦家大小姐,竟因為嫉妒去欺侮一個婢女。

類似的事(情qíng)越來越多,一次比一次惡劣,爹終於發現我的不對勁,開始嚴厲得管束我,於是就有了我滿地打滾苦惱的那一幕。那時不懂失去娘的爹遠比我難過,遠比我痛苦。爹眉頭緊縮地看著哭鬧不停的我,心疼不已。高大的(身shēn)形愈發蕭索,神(情qíng)說不出的落寞。

爹是這世上少有的長(情qíng)的男子,娘死之後,對娘以外的女子別說傾慕,看都未曾多看一眼,說媒的人把秦府的門檻都快踏破了,也不見爹有一絲的鬆動。那一晚,爹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抱著一壇又一壇的烈酒,拚命地把自己灌醉,整個秦府誰都不敢去打攪他,唯有我推開書房的門,看他醉倒在冰冷的地麵上,一遍又一遍喊著娘的閨名,像一個迷路的孩童,堂堂七尺男兒,秦州城的城主,像一個孩子一樣哭得那麽傷心,兩行(熱rè)淚從他剛毅的麵頰落下,叫人心碎。

一夜過後,我再也沒纏著爹問娘的事。有關於娘的往事,成為了我和爹心照不宣埋在心底的秘密。

“你娘一定長得很好看,可是我娘一定是比你娘更美的女子。”我哀傷的自言自語。

“為女子者,大多柔弱;為母親者,大多堅強。若你娘還活在世上,為了你哪怕是死,她也會奮不顧(身shēn)犧牲自己。”

我的雙腿有些發麻:“獨孤昊,你娘是怎麽死的?”

那些埋藏在世家家族之間最醜惡的現實,如一隻醜陋猙獰的怪獸,張開它的血盆大口,朝我襲來。

“我娘帶著我搬出獨孤家,不是逃離,而是被驅逐,獨孤家任由我們母子二人自生自滅,父親更是把我們忘得一幹二淨。我娘靠著母族的微薄接濟,勉強度(日rì),(身shēn)體一(日rì)不如一(日rì)的消瘦虛弱。”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若不是我娘的死,我不會被接回獨孤家?父親年輕時為了奪取家族的主位,犯下許多殺戮,他的兒子一個接連一個暴斃慘死,最後隻剩下三四個孩子幸存,才想起了遷去別院長大的我。術士說我是長久富貴之命,父親連夜去別院見了我娘,第二(日rì)我娘便死了,我順理成章地被接回了家族。”

“父親沒有下令殺死我娘,他手上沾染的鮮血已經太多,他心有忌憚。他隻是給了我娘一個選擇,她的死可以換來我的重生,要我一輩子是一個庸碌的廢人,還是成為獨孤世家最出色的子弟,全由我娘來決定。因此我娘選擇犧牲她自己,換取我的富貴榮華。”

“可以說我今(日rì)得到的一切,都沾了我娘的血。秦曦,我才是罪人,弑母的罪人。”

獨孤昊的語氣仍舊痞痞的,和平時吊兒郎當的樣子沒什麽不同,這人連難過的時候都沒個正形。

“你恨獨孤世伯嗎?”

他的神色有一絲特別的堅定:“恨與不恨又能改變什麽?每一個人都有他要承受的命運,若有一天要拚盡全力才能站在獨孤家族的頂端,我需要你在我(身shēn)邊,我會證明,我和父親不一樣。”

“獨孤昊,你還不明白嗎?”

“明白什麽?”

“不論是我爹,還是獨孤世伯,他們選擇的一直都是你。從你踏進秦府的那一天,你就是他們認定的繼位者,沒有人再能動搖你的地位。你捫心自問,以你當年回到獨孤世家的能力,何曾是你那幾個兄弟的對手?獨孤世伯一定是在暗中替你擋去了很多傷害。至於我爹,你那幾位頗有名望的授課恩師,哪一位不是我爹費盡心思請來的?”

“你以為選擇的是一條布滿荊棘的險路,其實獨孤世伯早已幫助你掃平了許多障礙。你距離你想要的(身shēn)價地位,隻剩一步之遙。”

獨孤世伯肯帶來給爹過目的孩子,定然是他心中最中意的繼承人,道理很簡單,獨孤昊的娘雖然背景微薄,但比起其他兄弟從小錦衣玉食,他的境遇令他擁有比常人更強的忍耐力,我想獨孤世伯應該是看到了獨孤昊拚命往上爬的決心,這份驚人的毅力促使他下了一步險棋,將幾百年的基業交到一個什麽都沒有的孩子手上。

縱使這是一個再荒謬的決定又如何?且不說追溯到百年之前,幾大世家都是白手創下基業,世家之間看中的向來是本事和能力,(身shēn)後依靠的背景隻稱得上是錦上添花,何況有了爹的支持,那些個見風使舵的人,怎會看不透大勢所趨?秦州城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雖不精通文韜武略,但(身shēn)為爹的女兒,經年的耳濡目染,這座城發生的一切動向,(身shēn)為城主之位的承繼者,我有與生俱來的敏感。

他莫名自嘲地笑了笑:“或許父親自認有愧於我罷。畢竟他沒有((逼bī)bī)死過其他兄弟的娘。”

看來獨孤昊對他娘的死始終難以釋懷,也是,一個人哪裏能時刻保持十萬分的清醒和理智:“不在其位,你又怎知獨孤世伯就是無(情qíng)之人?世人都有軟肋,他也不例外。他表麵冷酷,可近十年的相處下來,難道他沒有給過你一絲一毫溫(情qíng)?”

空氣中多了惆悵的氣味,可笑我們坐享人上之人的生活,卻不曾感受過平凡家庭再普通不過的溫暖。

我正陷入小小的傷感中,獨孤昊一把按住我的肩膀,驚了我一跳,神色冷凝:“別動!”

順著他的目光瞧去,一條細長的小花蛇正在我腳邊吐著危險的紅信子,我受了驚嚇,本能地縮了縮腿,說時快那時遲,右腳被結實地咬了一口。

我瞬間疼得直冒冷汗,倒吸了一口涼氣,清楚地看到兩個滲血的小紅點,差點沒暈過去。

獨孤昊趁勢捉住小花蛇了結了它,卻比我還緊張:“這蛇許是曼陀羅的花香吸引過來的,你且別亂動,我看看你的傷勢。”

他作勢抬起我的右腳,要脫我的鞋子,我製止他,虛弱道:“我沒事,我們趕快下山,回到寺裏上點藥就好。”

“不可以!無毒的蛇會咬下好幾個傷口,這個傷口隻有一個,說明這蛇的毒(性xìng)不小,多拖延一會,毒(性xìng)蔓延開來,你會有生命危險。”

我聽他這麽一說,心慌了慌,礙於男女之防還是堅持道:“那我自己來。”

我強忍著力氣脫下鞋襪,露出小巧瑩白的腳,獨孤昊死活盯著我的腳看,弄得我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我還沒來得及再害羞一點,他已然低下頭對著我腳上的傷口吸出了一個毒血。

這下我簡直驚呆了。

待他吐掉毒血,打算去吸第二口的時候,我一把推開他:“獨孤昊,你不要命了!”

他說的對,這蛇確實有毒,才沾了一小會,他的嘴唇已經有些發紫。我不能坐視他為我冒險,自幼的交(情qíng)是一回事,生死關頭是另外一回事,我不需要他為了我拿自己的(性xìng)命開玩笑。

“你沒必要這樣救我!”話是這麽說,可這荒郊野嶺的,除了他,又有誰能救我?

他愣是沒被我的氣勢威懾到:“就當我甘願救你。放心,這不是交易,我不會讓你等價交換。”

“你這人——”他沒理我又去替我把毒液吸出來,一下又一下,我有些不知所措,除了艱難地喘氣之外,我的腦子一片空白。

不計後果救我的是獨孤昊,是和我互看不爽快要十年的孤獨昊,我做夢也想不到他會救我。漸漸地,他吐出的血不再泛著黑色,恢複成了正常的殷紅。他這才鬆了一口氣,從袖中取出一塊方巾,在我傷口上方的位子緊紮了一個死結。整個過程我都是渾渾噩噩的,他冷靜道:“你的傷口暫時沒事,我們要盡快回清露寺。”

我明白他的意思,傷口的毒(性xìng)暫時是壓製住了,但保不齊我(身shēn)體裏還有殘留的毒(性xìng),還要進一步的衝洗和上藥,我麵含擔憂地指了指他的唇:“你的嘴唇——”因為幫我吸毒的緣故,他嘴唇上的青紫愈發明顯,我甚至覺得他眼睛下方也開始有了烏青。

我掙紮著想站起來,他半蹲在我(身shēn)側,不容置疑道:“上來。我背你。”

“獨孤昊,你瘋了,這麽長的一段山路,等你把我背回去,你早就累死了。”上山的那段路這麽曲折,他的(身shēn)體(情qíng)況也不容樂觀,經不起這麽長時間的折騰。

他笑得很是欠揍:“引你上來是故意繞了遠路,我哪有那麽傻,下山我會挑一條最近的小路。”

我一聽就惱了,這都什麽時候了他還有心(情qíng)開玩笑,弄不好他會死的,我黑臉:“不要以為你救了我,我就會感激涕零,你是自作自受,要不是你故意捉弄我,我們可能不會落得這步田地。”嘴硬是真,不忍他因我(身shēn)體進一步受損也是真。

“若你有個三長兩短,父親說不準會讓我為你陪葬。與其到了閻王(殿diàn)還要被你埋怨,倒不如這會盡力救你。快點上來,再遲被寺裏的僧人發現了,該去找方丈和秦世伯告狀了。”

他說的輕鬆,要是被爹發現我到了深山老林還能這麽偷跑胡鬧,一氣之下讓我在寺裏待上大半年,那我才真的(欲yù)哭無淚。

我拗不過他,趴在他背上,由他背我往山下走去。回首望去,漫山遍野的曼陀羅仍是耀眼燦爛。一路上我昏昏(欲yù)睡,犯困得不行,幾次快睡著的時候,都是他絮絮叨叨的聲音把我扯回來,一個大男人,哪來這麽多話講,說的還都是我小時候的糗事,真是欠揍極了。

饒是(身shēn)體再健壯的人,吸入了少量的蛇毒,又背著我走了這麽遠的一段路,才到寺裏,獨孤昊就體力不支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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