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宮殤

東霓

第十七章 冷月如霜

書名:帝宮殤 作者:東霓 字數:4277

我是疼醒的,醒來的時候屋子裏燭火未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雙眼發直睜開好一會兒,腦子裏才斷斷續續想起白天發生的事,白逸應該已經下山和其他人匯合了,若寂然出手再狠一些,隻怕他的心脈會當場被震斷,這會想來真是後怕。

我不光以為寂然無害,還錯看了冷麵男的心計。能借城主之名進入清露寺,他本就不簡單。

喉間幹澀得厲害,四肢乏力,我掙紮著想要坐起來,奈何身子不濟,摔下了床榻,寒冬的地上冰得我猛地哆嗦,身體使不上力氣,怎麽都爬不起來。

這樣子待一個晚上,第二天肯定會高熱難退,冷麵男不在寺中,這個單獨的院落隻住了我一人,沒人會來幫我,我有些說不上來的絕望。

我拚盡全力朝桌子那邊挪動,脖子上包紮好的傷口因撕扯再度裂開,血水滲出紗布,我也未知。

忽地屋門從外麵被推開,一個人影手執一盞燈悠然而至,來人步調輕緩,不疾不徐,我便猜到這人是誰,難為他深夜還來查探我的行蹤,為了防範我逃走,他當真有心。

寂然很快發現不對勁,他一眼掃去,床榻空空,再仔細一看,隻見我無力地趴在地上,喊不出聲,甚是狼狽。他將油燈擱在桌上,蹲下身來把我扶起,伸手在我額頭上探了探,神色略沉:“你發燒了。”

才受了箭傷,傷口未愈合本就容易引起高燒,何況我體內還殘存忘憂的毒性,虛弱不已。自戕時未想那麽多,如今頭暈目眩這般難受已是後悔。

我艱難地張開嘴,他貼近我的唇,我暈眩得厲害,半晌擠出句話:“我——我想——想喝——水。”

我被他打橫抱起來,他冷著臉抱著我往床邊走去,將我輕放在床上,拿鬆軟的枕頭支在我腰後,轉而倒了杯熱茶,我連接過那杯茶的力氣都使不上,他把茶杯遞到我嘴邊,扶了我一口一口喝下。

我渴極,很快飲盡一杯茶,他又倒了一杯,我仍喝了大半,幹涸的喉嚨受到滋潤,舒服許多,力氣一點點恢複,斂下眼睫不去看他。

依照約定,冷麵男明日就會返回清露寺,兩國之戰進入尾聲,局勢瞬息萬變,我不知還要被困多久,微弱搖曳的燈光下,寂然的臉一大半隱在陰影中:“軒王爺確實好手段,他的人這麽快上了清露寺,可惜不是時候。”

他的話一字字撞入耳中,一個遁入空門的和尚對天下局勢了如指掌,他敢說他藏身清露寺目的單純?方丈誇讚他極具慧根,怕也不僅是賞識他。

我暗諷他:“獨孤老爺被殺身亡,你不下山吊唁麽,獨孤遠?”

他眸色一亮,隨即暗淡下去:“小僧與獨孤世家早已無任何關係,施主若想以此激我,是沒有用的。”

“虎毒尚不食子,獨孤老爺將你逐出宗族,狠心棄你於不顧,夫人懦弱視你為恥更以死明誌,你的胞弟自私妄為,你飽受清寒時他卻榮享富貴錦衣華服。”

“這些你比我清楚,獨孤遠。”

我滿含報複地冷笑一聲,目不斜視地睥睨他,被我說中,他淡然超脫的臉上終於見一絲裂痕,幾乎落荒而逃:“施主你燒糊塗了,小僧去煎碗藥來。”

他欲走,可我豈能就此放過他,擲地有聲道:“獨孤遠,佛曰貪嗔癡恨,你真的能做到無恨無悔,無欲無求?你若能做到,又為何踏入紅塵,對他唯命是從?”

”聽聞獨孤老爺很是重視獨孤昊,他這一死,獨孤家的權勢多半會落在獨孤昊手中,畢竟獨孤昊對他的大哥獨孤乾相當輕視,對主家之位早有覬覦,又或者獨孤老爺的死與獨孤昊脫不了幹係?“

”獨孤昊心胸狹窄,怎會容忍一個已死之人活在世上,最留不得你的應該是他才對。這樣想來,你親近那人無非是在自保,倒也很合理。“

我的話委實刻薄,步步相逼,他慌亂之際不可置信地看著我,臉上痛楚分明,黯啞道:“施主何必這般苦苦相逼?”

他仿佛從天上墜入了凡間,神色迷茫如走錯路的孩童。他亦無數次拷問,為何承載這麽多痛苦的人,是他?本該承歡膝下的年紀,陪伴他的唯有厚厚的經書和寺中清苦的修行,以一個孩童的心智,想不通很多事。

他的出生被看做是一個罪惡,家族的驅逐,親生爹娘的遺棄,像不可磨滅的烙印跟隨著他,他尚在繈褓就被獨孤府裏的下人扔在了荒郊野外,他們任他自生自滅。適逢方丈遠遊撿得了他,將他帶回清露寺,方丈說他與佛有緣,親自教導他,他是方丈唯一的關門弟子。

然而他心中焉能毫無感覺?每逢初一十五,寺中香客絡繹不絕,他們當中有很多人慕名而來與他討論精深的佛法,他們隻當他是修行高深的僧人,熟不知他身為佛門弟子,自身也有無力克服的欲念。他恨將他遺棄的獨孤一族。他把這股恨意扔在心底最陰暗的角落。

記得有一年獨孤老爺率領家中大大小小十幾口人前來寺中上香拜佛,他們是貴客,自然由方丈親自接待,他立在遠處遙遙望了一眼,向來淡定的一顆心波瀾頻起,那精神矍鑠的中年男子便是他的生父,而站在他身邊的俊美少年氣質不俗,相貌令人過目難忘,一雙妖冶的桃花眼如此熟悉。

方丈對他的身世心知肚明,妥當地安排好了一切,沒有讓他為難。獨孤老爺想見一見方丈的關門弟子,被方丈婉拒,推脫說他身體抱恙,不便見客。

他們都是他的至親,可他也隻能隔著這樣遠的距離旁觀幾眼,如果被放棄的不是他,或許那日站在獨孤老爺身邊風度翩翩的少年就會是自己,他承認有些嫉妒那個身穿雪白錦袍的少年。

無欲無求之人一旦心有所想,這些雜念就會一日一日膨脹,被無限的放大,這些念頭纏繞在他心上,他好似著了魔。每每動了不該有的欲念,他就徹夜長跪佛前向佛祖懺悔,空寂的佛堂裏整夜隻有清脆的敲打木魚聲,唯此他才會好受些,他執念深重,辜負了方丈的悉心栽培。

他的心思,到底被方丈看破,是以叫他每日清晨在大堂授課,告誡他領悟修行之道。

二十餘年的心思被人窺破,他渾渾噩噩從屋子裏走出來,仰頭望向那如霜冷月,忽覺再多的修行都成了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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