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嬌色

尤冰

第一百八十八章:番外

書名:玉堂嬌色 作者:尤冰 字數:20687

城北的巷子樓是都城出了名的清官坊。不同於別的青樓,這裏多是官妓,有貧民人家才貌出眾者,也有官員貴女被牽連編入賤籍的女子,說的是賣藝不賣身。

但青樓總歸是青樓,隻是接待的恩客有所不同罷了。

“快快,扶著姑娘……”說話的是巷子樓裏的林媽媽,穿一身豔紅色衫子,徐娘半老,“你個沒眼色的小蹄子,那可是上好的雪貂皮,抬起手來快別蹭著了”,嘟囔半天,她幹脆走過去,“起開,笨手笨腳的,我自個兒來。”

雪球被推到一邊,便看著媽媽扶著家裏的明珠小姐上了花轎。

“雪貂皮呢,毛色這麽好,有這麽長的披風可就這麽一條,禦用的”,林媽媽不舍的用手磨蹭著,過會兒又看了看,“明珠,媽媽心裏可是有你,你進了宮,見了貴人可要幫咱們巷子樓多美言幾句。”

盛明珠嘴裏正含著櫻桃呢,聞言扭頭笑了笑,天氣寒,便似霜雪退了一般,“我曉得呢。”

林媽媽微微有些愣神,到底是老江湖,很快把雪球又重新推上了轎子,“在宮裏好好照顧姑娘,規矩都交給你了,她貴人不懂事兒,你該打點的都打點了。”

“雪球兒明白。”

人齊了,轎子便晃晃蕩蕩的抬了起來。林媽媽在後頭看著,神色漸漸歸於平淡的,又錘了錘僵持的腿兒,“還出身大家,給奴婢起的什麽名字……雪球兒雪球兒,還不如叫絨毛兒……”

——

從北門入的宮,又經了一番篩查。

宮裏頭不比巷子樓,盛明珠就算是個頭牌花魁,也是經了那些老嬤嬤的手上上下下都摸索了一遍。昏暗的屋子,逼仄的空氣,還有不停摸索在身上的手,都讓人有些不適。

盛明珠一張俏臉有些發白,在她之前的雪球兒已經麻利兒的穿好衣裳,又連忙回頭給自家姑娘套上,小聲和她私語,“姑娘……媽媽說福公公已經打點過了。”怎麽還遭這樣的罪?

盛明珠搖了搖頭,快步出了這暗房。宮裏的雪沒掃,亮瑩瑩一片,她稍微呼口氣兒。

“什麽人嘛,早這樣說姑娘入宮做什麽?大不了就窩在巷子樓裏,我便不信了,他們敢拿姑娘怎麽樣?侯爺那裏……”

“閉嘴。”盛明珠聽了侯爺兩個字渾身毛都快炸了起來,叱了句雪球兒,“窩裏造的東西,也沒見你跟林婆子麵前說這些。”

雪球不說話了。

很快後頭人排查好了,又有一列宮女穿整齊的衣服,後麵掌事姑姑姍姍來遲,抬眼掃視了眾人,視線落在盛明珠身上一會兒。天地都是白的,茫茫一片,也就這處景兒不同了。

“齊了就跟我走吧。”

一個國家君權所在地,便是破落的君權也讓普通百姓望而生畏。原本在巷子樓裏一個個爭的跟鬥雞一樣的姑娘此刻莫不是一個個安靜的和鵪鶉一樣。盛明珠也安安靜靜的走在前排,很快到了宮裏的歌舞坊。

“衣裳這裏都有,宮外帶來的那些個髒東西就別在皇上麵前現了。”掌事姑姑繼續看著盛明珠,倒有些失望,她臉色沒有不忿。

“打扮吧,一會兒敲鍾就要上台了。”

那掌事姑姑要走,盛明珠乖巧的帶著巷子樓裏的姑娘像她行了曲腿兒禮。

“什麽人……”雪球兒小聲的抱怨,“我看那姑姑誠心對付姑娘你呢。”

盛明珠摘了外頭雪白的貂皮,由著巧手的給自己上妝,“管她的,左右接了賞賜咱們就走了。”她是家中庶女,母親是父親從江南高價求來的美女,自然也美。美人少有手帕交,卻多無由來的惡意。

掌事姑姑一路行至中宮。

那裏幔簾搭著,有種異常的似累年的香氣兒。掌事姑姑在外頭向簾子裏頭虛虛的影子行禮,“見過皇後娘娘。”

一雙纖細的手掀開簾子,自上而下露出一張纖柔的臉,微長的眸,“起身進來說。”

“是。”

“去伺候的宮女準備好了嗎?”她懷裏抱著一直毛色雪白卻眼珠碧綠的貓兒,順毛兒不斷摸著。

“是宮裏上妝頂好的幾個巧手。”掌事姑姑說到這兒停了停,似欲言又止。

“有什麽事兒直說罷了。”江若初還在撫貓,卻見原本一直乖巧的貓兒突趁她不注意從腿上跳下來。她細長的眸子一下便沉了,“養不熟的畜生……”嘴裏說了一句,又使喚人去追貓,“去給本宮逮回來。”

好不容易他有事兒出去才求來養幾日。

那人那麽寵這隻畜生……憑什麽?

“娘娘,奴婢多嘴了。”掌事姑姑想了想剛所見,小心翼翼的,“那明珠姑娘奴婢經了眼,眉眼生的好,看人也不似是個多事兒的。進了宮,怕隻是如魚得水,若是最後與娘娘起了紛爭……”

那江潤言卻似聽了什麽好笑的事兒一樣,笑了幾聲。

她便是要趁他不在,髒了他的美人。她沒膽子要盛明珠的命,可宮裏總有膽大的。

“看她有沒有命了……”江若初垂下頭,嘴角還殘留著笑意,“定國侯看上的美人沒人敢上去碰,天底下隻有皇宮能納了,你說,是皇上大,還是定國侯大?”

那掌事姑姑立馬跪下,“奴婢不敢妄言。”

“緊張什麽……”皇後還欲再說,外頭鍾卻響了。她愣了楞,“似是好戲開場了……”她從坐上起來,手微微抬,旁邊一直不出聲的嬤嬤便似個蛔蟲一樣,半彎腰扶著她的手,一層一層衝外頭打眼色,不會兒便傳來了太監故意拉長的聲兒:

“皇後起架~”

……

漫天白雪之間,百年城牆之後。

映紅的宮燈高懸於上,各色衣衫舞婢從紅毯上湧入。身穿明黃色衣衫的帝後二人則高高坐在首側。一舞過後,盛明珠身穿大紅蝶衣,緩步上前走來,又輕輕向帝後二人叩首。

花嬌人豔,萬紫千紅便都化成了一副場景。

“賜溫泉。”上首的皇帝連麵都看不清,直接撂了這句話。

賜溫泉便是讓沐浴,在這宮裏皇帝賞了男人沐浴全家榮光,賞了女人沐浴明擺著起了色心。那舞姬似是沒反應過來,詫異的抬頭,這樣的明眸朱唇下,哪個的色心不撥拉一下。

到底皇帝能耐,色的明目張膽。

“皇上賞你呢,還不謝恩?”上位皇後好心提點。

盛明珠又非不經人事,這樣曖昧的眼神她哪能不懂。若放在她剛從牢裏出來,入宮她巴不得,可現在人人都知她是定國侯養著的寵兒,誰都知道寧得罪皇上不得罪侯爺……而且非清白之身侍寢本就是欺君罔上。

她抬頭,“稟皇上,妾是巷子樓裏的人。不敢汙了溫泉。”

那皇帝聽了,眉頭都沒皺一下,“朕知道,你們巷子樓都是些清倌人,賣藝不賣身。”美人在男人這裏有優待,他語氣比平日溫和,“你舉止文雅,氣質天成,莫妄自菲薄。”

這皇帝聽不懂婉拒。

“巷子樓,也非都是些清倌人。”他聽不懂,盛明珠便隻能直說了。她微微垂頭,額間的紅菱便似活了一樣。貌美的人,說話的姿態舒服,聲音也讓人聽著享受。

“來著是客,妾隻是婢,四年前剛入巷子樓,便已經被人闖入破了身子。”

也不是四年前了,她想。那日她剛從牢裏出去,就被那人扣進了府裏,當天夜裏還來不及反應她就從姑娘變成了女人。盛明珠想到這兒心裏有些發堵,半磕頭,“妾非完璧之身,配不上禦賜的溫泉。”

她話落,周圍安靜了。有人小聲在皇帝耳旁說起了定國侯,皇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定國侯這三個字,他聽的厭煩。

“早聽聞巷子樓出清倌人,沒想到還是有例外……”皇後紅唇微抿,“妹妹模樣生的動人,怪不得那定國侯大人都顧不上規矩了”,她又掩唇一笑,“可惜了,到底無緣做姐妹。”

盛明珠垂著頭,定國侯是大人物,這裏所有人都是大人物,她是小人物。

又寂靜了一會兒,上頭傳來來來去去的腳步聲。她心裏頭聽的慌亂,陡然,有重物垂落的聲音,“送去玉泉宮。今夜便由她侍寢”,說完便腳步匆匆的出去,盛明珠抬頭,看著他的背影,又有種剛從牢裏出來的無力感。

殿裏沉寂了片刻,皇後也起身了,到她身邊站著,“妹妹好福氣。”

“姑娘,跟著奴婢走吧……”金絲雀到哪兒都是金絲雀,盛明珠起頭心裏有點恨。到後來就平複了,反正她什麽也做不了。渾渾噩噩的跟著女官走,又渾渾噩噩的到了玉泉宮。

溫水滑過身子,也勾起了這麽些年的回憶。

她又盯著自己潔白的手腕,她是罪臣之女,可因為某些原因卻入了巷子樓。媽媽是不許她們這些清倌人賣身來壞了巷子樓規矩,可總有些姑娘想早點贖身,便想出了很些餿點子,所以裏頭的清倌人入門時便被點上了守宮砂。

盛明珠剛進門的時候也有。想到這裏又撩了捧水,可惜遇到了管平——當天她剛進了巷子樓的門,後半夜便被她擄去了定國侯府,水從臉上漫過,正要從池底起身,卻突然渾身一僵,直騰騰便倒地不起——

——

管平去了外頭,得到了京城消息往回敢的時候,隻能給他的美人收屍了。

人說是從城牆頭上跳下來的,因著皇帝不許收屍,沒人敢過去。管平過去時,她還躺在那裏。天地都是白的,唯她一色。

她穿一身紅衣,眼睛閉著,肌膚雪白,似乎沉睡一般,隻是額頭的赤色紅菱鋪就了一地的豔色。

紅衣依舊是紅衣,那身肌膚也依舊白皙,隻可惜已經涼了,沒什麽溫度。身後的人幫他摘了披風,管平便側坐至一旁,微微用手撐著目,也說不上來心中什麽感覺——隱隱覺得空落落的。

她性子太倔,他還準備緩和些日子,等她受教了之後在納她進府。

“侯爺?”

管平看了許久,才轉過身,“將她的屍身送去鎮國寺超度。”

美人,總是不許人間見白頭。管平不想看著她下葬,更不想親自下葬她。把身上那串佛珠摘了,套在她手腕上,“這是渡厄大師早年送我的。我知你不喜我,可若你有轉世輪回,我必然還是找到你。那時你也是我的。”

罷了便起身,傾身在她額頭上一吻。

再重新披上披風時,眼神便冷了許多,外頭冷風陣陣,也吹過他有些發冷的聲音,“她後位坐的不大安生——當什麽勞什子皇後。”皇帝也不要當了——誰讓他心裏難受。

番外二生產

次年的五月份,盛明珠腹部已經鼓成了一個皮球,眼瞧著也馬上生產了。

這段時間她脾氣也總有些陰晴不定。管平這幾日便專門在家陪著她——因前些日子聽嶽母說了,因為他朝事上忙碌,那些天她吵鬧著要吃些酸梅子,讓他去嶽母家拿,想說耽擱一天,沒料她當晚就回了娘家。

還是半夜回的,嶽母說她哭了一整晚。

管平這才重視起了孕期婦人的小心眼兒,這些日子都專門陪著她——這也才知道,之前那些個小心眼兒,都算不上什麽。要讓管平說感受,這胎哪怕是個兒子,他日後都不想在讓她在生了。

盛明珠懷孕到八月份的時候,腿總有些腫。

每日夜裏難受的睡不著覺,管平便找來了大夫,開了藥,每日泡在藥筒中按摩,可以緩解。管平瞧著她那腿每日腫著也心疼,因此每天夜裏總會提前些時辰回來,好在她安寢之前幫她按上一案。

夜裏盛明珠還沒睡,一頭青絲垂落。

襯著夜裏柔和的光,凸起的腹部,整個人少了幾分少女的青澀,多了幾分柔軟。管平看著,便覺得一天的疲乏盡去了不少,又吩咐下人去準備藥筒,走到盛明珠跟前,微微矮下身子,聽著她肚子上的聲音,柔聲問道,“今日它有鬧你嗎?”

盛明珠搖了搖頭,“今天倒一直很安靜。”

管平瞧她今兒這脾氣還不錯,心裏首先就鬆了一口氣兒,起碼今兒平靜,不像前幾日那樣陰晴不定的。縱使是睥睨朝堂的管都督,每日對著發脾氣的媳婦,心裏也是有些虛的,盛明珠腳放進盆裏,突然抽了出來。

“怎麽,有些燙嗎?”管平小心翼翼的問了一句。

不是他小心翼翼,是最近她的脾氣實在詭異的很。盛明珠也看著管平,搖了搖頭,片刻後才道,“我最近有些怕——”她垂著頭,鼻子白嫩嫩泛著水光,瞧著便跟個小可憐一樣,之前什麽想法都不複存在了。

“我也沒想衝你發脾氣”,盛明珠雙手捧著他的臉,肚子越來越大,她這些日子的脾氣有時候也不受自己控製,有時候就是像現在這樣,一肚子的心酸,“你會怪我嗎?”她看著他,眼睛裏水潤潤的全都是光。

瞧她這個模樣管平哪還說的出一個怪字。

“怎麽會?”

盛明珠鼻子皺了皺,“我知道的,我這些日子總欺負你,你心裏怪我應該的。你說,我這些日子是不是很無理取鬧,很讓人心裏厭煩。”管平自然是搖頭,可盛明珠又眼巴巴掉著淚珠子,“我隻想聽句實話,我知道我這些日子很不好,你卻如今連句實話都不跟我說——”

管平想了想,還是道,“你如今懷著孕,又是盛暑的天兒,這麽熱,身子又重,脾氣自然會有些不好。”

沒想到剛才還小鳥依人,看上去十分講道理的盛明珠,頓時臉就變了,“好啊,你果然覺得我最近脾氣不好——我肚子裏的孩子是誰的,我馬上要生產進一趟鬼門關是誰害的”說著又巴巴掉眼淚,最終的得出一個結論,“男人果真是都沒有良心的!”

沒有良心的管平,呆若木雞的站在她腳旁邊。

——

盛暑之日,天總比往常熱許多。

沈蓉的婚期是去歲過年時定下來的,人也是她自己個兒相看的,朝中一個小官,家中也算不上巨富。可沈蓉畢竟念書不小,便是瞧上了當時那個人,對她好,脾氣也好,加之有表哥照看,日子過得也還美滿。

隻不過唯一不好的就是,如今還沒懷上孩子。

沈蓉婆婆書香門第出身,性子倒是不錯,但畢竟沈蓉年歲不小,自己兒子年歲也不小了,平日裏有意無意也會念上兩局,沈蓉在家裏待不住,便會來盛明珠這裏待著。沈蓉婆婆也不覺得兒媳整日裏往娘家跑。

畢竟定國侯如今權高位重,再加上侯夫人也懷孕了,讓兒媳娶沾沾說不準很快也能懷上。

這幾日盛明珠也快要生了,沈蓉便在管府裏頭陪著,都是成了婚的婦人,兩人也比從前有了更多的話題,總能聊到一起。

“這些日子總覺得身子沉的厲害”,盛明珠躺在院裏的搖椅上。從前大夫說,讓生產前多走動走動,許多貴人家孕婦便總想著保養身體,可一直保養著,身子太柔到時沒力氣怎麽撐得住那些個鬼門關。

盛明珠每日總會總動上一個時辰,可這些日子身子太重,也實在是走不太動了。

管平這日還沒回來,盛明珠曬得有些熱了,旁邊金枝便讓仆從拿了傘蓋遮了起來,旁邊沈蓉喝著冰水,盛明珠因為懷著孕,隻能眼巴巴看著,一時又覺身上出了不少汗,便起身對著沈蓉道,“去屋內坐吧,這外頭太熱了。”

沈蓉點了點頭,又起身扶著盛明珠。

兩人便去了屋內。

很快盛明珠又覺得小腹脹痛難忍,走了沒幾步到屋中,盛明珠臉色陡然變了,有一股拉扯一樣的疼痛從小腹中傳來,讓她站都站不穩,隻能慢慢依靠著門口的牆,腹部太大,也蹲不下去。沈蓉是個粗心的,先一步進了屋子,還未發現盛明珠的不對勁兒。

還是後頭給兩人端著水的金枝往進走時,發現自家夫人不對。

“夫人,怎麽了?”連忙放下手裏的東西,去扶盛明珠。

這一扶才發現,她整個額頭都浸滿了汗水,整個人敲上去汗岑岑的,又緊張道,“不是要生了吧?可太醫說不是要等半月後,如今大人朝中沒回來呢?”盛明珠如今疼的冷汗直冒,也站不起來,隻哆嗦著唇,“去叫我娘來,去把我娘叫過來。”

金枝忙點了點頭,沈蓉這時候也發現了狀況,連忙與金枝一起將盛明珠扶到床上躺著,又吩咐讓太醫穩婆趕緊趕過來,“還有,把侯爺也叫回來——”盛明珠抱著肚子,之前那一刻她還想著要不要叫管平回來。

旁人家的夫人,尤其是高門夫人,沒一個像她這樣總孕期歪纏著丈夫。

有時候她也會覺得自己欺負管平太過,可那又怎樣,他就是她相公,若是她生產時,他不在,看不見她受的這份罪兒,日後想起來都覺得難受,金枝點了點頭,又忙跑了出去。沈蓉是個沒什麽經驗的,隻在屋裏頭來回轉圈圈。

一會兒問盛明珠疼不疼,一會兒又安慰她沒事沒事兒的,片刻汗就出了一大片,好似如今生產的人是她一般。還好因著盛明珠快生產了,穩婆太醫都被管平接回了管府,走也不過一會兒便到了。

隻不過她生的日子太突然,芸娘本說快到時便在管府等著,沒想到這麽突然。

從盛府中道這兒畢竟要好些時間,等她到時,盛明珠都喊得嘶聲力竭了。連忙進了屋裏,又問穩婆怎麽樣,穩婆搖了搖頭,“一指都沒開呢,還早,隻是這夫人太怕疼了,如今力氣都好耗完了,怕是要等到下半夜,沒什麽力氣了。”盛明珠額頭一片可,可憐兮兮的看著自己娘。

芸娘摸著一旁的參湯,端著給她喝。

盛明珠太疼了,搖了搖頭,“喝不下。”

“喝不下也得喝,不然怎麽有力氣生孩子”,女兒生產,芸娘心裏頭怎麽能不緊張,如今這女人生產,可好比一道鬼門關,尤其她這麽嬌氣,也擔心,“從前總想讓你早些生,好穩下來,如今你這般年紀,我卻心疼的不行。”

盛明珠咬著下顎,疼痛泛了上來,隻能小口小口抿著參湯。

——

管平白日處理事情,金枝雖是府中的人,可到底這裏頭閑人難進,也是好久之後才見到管平,匆匆忙忙說了盛明珠要生的事情,等再抬頭時,自己侯爺已經沒影兒了。

連忙也跟著跑回了管府。

管平心裏也計算著自己妻子的生產時間,原本想著再早也要待月中了,沒想到竟提前了這麽久,又怕出什麽意外。總之他越怕什麽,腦子裏就越能回想到什麽,一時間又想起了之前在七王府看到的血腥場麵。

又想起江潤言雪崩之後冷冰冰的雙腳,一時之間隻覺得胸口處被什麽堵著,又想馬上回到管府。

行馬速度再快,也需得半時辰才能到家。何況金枝來時與他不同,金枝坐馬車來,更耽誤會兒功夫,等管平到了家,天色已經全黑了。他如今什麽章程也不知道,心裏像被什麽吊著似的,連忙往屋裏頭走。

來來回回有丫鬟端著盆路過。

盛明珠便拉住一個問,“夫人如何了?”

這種場合見到侯爺本該行禮,可如今那邊兒催得緊,丫鬟隻虛虛行了禮,“穩婆和盛家太太正看著——說是要生了”說罷又連忙起身跑走。

管平正在屋子外頭,裏頭燈火通明,有女人撕喊的聲音傳了過來,一聲聲都好似聲嘶力竭一般。裏頭又是含著疼,又是喊著不想生了。管平自然是著急上火,在外頭踱步半天,裏頭門緊緊關著,不時就有聲音傳出來。

剛才管平想進去,被外頭丫鬟攔著,如今卻怎麽都撐不住。

他心裏急的冒火,直想闖進屋子,丫鬟卻是不敢攔著他的,外頭黃媽媽出來的,皺著眉頭,這個以往和善的媽媽此刻便像個門神一樣,冷冷擋著,又道,“侯爺啊,裏頭生孩子呢,您一個男人就別進去添亂了,省的出了岔子——”

盛明珠孕期保養的好,胎位也正,如今生產安安順順,沒什麽問題。就怕出現什麽岔子受什麽驚嚇變的不美了,黃媽媽自然是死命攔著想要進去的管平。本來還好好的,別他一進去,冷風一吹,或是什麽的,反倒不好了。

管平聽黃媽媽說的,自然是更顧慮盛明珠的身體,不敢輕易進去,可聽著裏頭一聲比一聲還大的喊聲,腳步又不停的往裏頭的湊著,一時之間腦子都快炸開了,又有做不下來,隻能在外頭來來回回的走——還好這陣兒難礙的時間沒有很久。

很快便傳來了嬰兒的哭聲,管平心裏一鬆,正要往屋內榻。

裏頭門開了,還隔著一道屏風,卻還是有股濃重的血腥味。又有丫鬟端著一盆盆血水出來,管平心裏一驚,連忙拉著一個問道,“夫人如何了,夫人還好嗎?”

畢竟忙了一整夜,誰都累,管平又好像突然從竄出來一樣,那丫鬟一驚,盆就反倒在地上,頓時滿屋子便像是被血水淹了一樣,丫鬟忙跪在地上求饒。裏頭芸娘聽見外頭的動作,又看著丫鬟和女婿,搖了搖頭。

“你先下去”,又吩咐起黃媽媽找人把屋子收拾一下,才對著管平道,“囡囡沒事,如今正喝藥。”

管平對嶽母拱了拱手,“我先進去看看明珠。”

也沒問是男是女,頭一個想到的便是自己個兒貴女。芸娘麵上不說什麽,心裏頭自然是滿意的,便讓開道,讓他進去。裏頭盛明珠正躺著,管平進去,她滿頭青絲垂落,臉色沒之前懷孕時那般紅潤,高起的腹部如今也變得平坦。

唯獨一張小臉襯在青絲裏頭,顯得格外小,也格外蒼白。

心裏頭一陣柔軟與心情,他很快上去,捧著她的臉。盛明珠有些疼,雖說剛吃了藥,有些困,但也沒怎麽睡著,便半睜開眼睛,看著他,“你回來了?”許是之前撕喊太多,如今她聲音有些喑啞。

管平道,“早回來了,之前黃媽媽不許我進門。”

盛明珠便嘟了嘟嘴,“我就說好像聽見了你的聲音。”罷了又道,“孩子呢?”她剛才太累,隻聽見了哭聲,便一頭撅了過去,如今才剛剛緩過來。

一旁管平這才想起來,如今孩子是男是女,他還不知道呢,便看一旁伺候的人,問道,“是個公子還是小姐?”

“恭喜侯爺喜得千金”

那丫鬟有些緊張,起頭進來時候侯爺便沒問過孩子的事兒。畢竟侯爺如今而立之年,居然是個女兒,怕心裏頭不喜。盛明珠戳了戳他,管平便從那丫鬟手裏接過了孩子,他自然是看見了那丫鬟的表情,不過也懶得回應。

“你先下去,需要你伺候的時候在過來。”

那丫鬟鬆了一口氣兒,很快下去。

管平手裏頭抱著孩子,剛出生的嬰兒,還有些皺巴巴的,眼睛也沒睜開,他眉頭稍皺,覺得有稍微有些醜——不過很快小女嬰便睜開了眼兒,這麽小什麽形狀也看不出來,隻那一雙眼,黑的純粹,曜石一般,直勾勾的望著管平眼底。

頓時心便化成了一片,管平忍不住將自己的臉貼在她臉上。

一旁盛明珠著急,也想抱女兒,剛想起身又被疼痛拉的皺了眉,抱孩子是沒指望了,什麽力氣都沒有,便對管平道,“你臉皮這麽硬,小心把她碰壞了——”又道,“你把她往我這邊抱,讓我瞧瞧她。”

她這個廢了一天氣力的親娘,如今還沒有看見女兒長什麽模樣呢。

管平笑了笑,又將女兒湊過去,讓她看,“很漂亮的小閨女。”

盛明珠瞧見了,早先便聽芸娘說過小孩兒剛出生皮膚總有些皺,可她這個皺的過份了,可到底母不嫌兒醜,費力親了親,又有些難受的躺在了床上。管平見她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便讓底下人先把孩子抱了下去。

“如今還疼嗎?”

盛明珠點了點頭,“疼的睡不著。”她已經很困了,可每次一睡著,就會被偶爾泛起來的疼痛又鬧醒來。

管平便拉著她的手,“那我陪你說話。”

盛明珠點了點頭,隻是兩個人沒多說一會兒話,她就睡著了。管平看著睡熟的人,又幫她掖了掖被角,一旁奶媽在外頭照看著,喂完奶又送了進來,管平便將女兒放在盛明珠枕頭跟前,一晚上沒睡,看著兩人。

——

管平閨女起的小名叫笙笙,不足三歲的孩子,在並州取大名是有些不吉利的。

管平便也隨了並州的規矩,一直沒有給女兒記上大名。等到了閨女三歲的時候,朝堂上的事情也慢慢移交到了新帝手中。嶽父一家還留在京城,管平接管了並州的事情,便帶著一家過去小住。

這一路就不是輕車從簡的,帶著女兒,一路都走的極慢,一路賞風景,一路走,足足行了十多天,才到了並州。

管平本來是想買宅子的,可嶽母說並州的老宅荒廢著也是可惜,而且終歸盛明珠住了許久,如今回了家,老宅子既然還在,也不想住到旁的地方,便請人收拾一番,很快一家人便住到了老宅子。

原本盛明珠還想使人把原本盛府的牌匾換成管府,卻被管平阻止了,“沒什麽,這老宅子意味很好。原本什麽樣兒就什麽樣兒吧。”盛明珠便笑了笑,又帶著管平去了後頭的湖邊小築。

這處老宅也五六年沒回來人了,不過到底盛家在這裏也是名門望族,總會有人過來打掃。因此管平請來的人也隻是稍微灑掃了一番,便能入住了。

湖邊小築景致仍然和從前一般,管平也是來過的,看到這幅場景,不由就想起了兩人初次見麵,那時他怎麽也沒想到,那個小姑娘會成為他的妻子,會與他共度一生,如今在回到原點,這一切變好似一場夢一樣。

“時間過得真快。”

盛明珠道。

總覺得自己還在十四五那年停留著,如今孩子都三歲大了。又回頭看著管平,“正房那屋原先是宋氏住的,我不大喜歡她,也不想搬過去。你若喜歡,你白日去那裏住著,我還想住這裏。”

看似通情達理,實際便是告訴管平,這湖邊小築,你愛住不住。

管平舍不得妻子女兒,自然留在這裏,何況正房還不都是主子說了算的,他說這裏是正房,這裏就是正房。

“笙笙呢?怎麽回來就沒見到人影?”盛明珠問了一句。

管平也沒瞧見她,到底是在自己府裏頭,又有那麽多下人看著,也不擔心,“許是金枝帶出去哪兒玩了吧?”盛明珠就有些不大樂意,“就你不收拾她,如今才三歲多,天天就知道鬧,前幾天都快爬樹了,沒見過這種小姑娘?”

管平看著她,沉默著不說話。

盛明珠抬眉,不滿道,“你看我做什麽,我小時候便是調皮,也沒有三歲多就爬樹。我還怕傷著自己個兒,我七歲時才學的爬樹。”

管平覺得自己沒什麽好說的。

——

笙笙今年三歲,還沒有大名。

她有個十分漂亮的娘,脾氣有些不好。但她有個好脾氣的爹,每每娘發脾氣的時候總會過來保住她,不讓娘打她。但是她還是不大喜歡她爹,因為每天晚上,她想跟娘一起睡,總會被她爹無情的拎出來。

平常溫柔的爹爹,這時候就顯得特別冷酷無情。

笙笙還有個考了狀元的姑姑,如今在並州做縣太爺——每每都會來家中看她,然後教她讀書。笙笙沒念過書,年紀小,總歸對新鮮的事物都有些格外的熱情。

這時候管平不知從哪兒拿過來一支筆,很小巧的筆,上頭還雕了一隻兔子,“笙笙,你小姑姑從前便是三歲起讀的書,如今十七已經是我大魏頭一個女狀元了。笙笙,你既然要讀書,想考狀元嗎?”

笙笙還記得小姑姑回來被眾人環繞的場景,小小年級便喜歡被萬眾圍觀的小姑娘點了點頭。

管平也點了點頭,“既然有了目標,便要朝著那個方向去努力。既然決定了要讀書,你就是大姑娘了,從今以後,也不該每天都纏著親娘,知道麽?”

笙笙自然知道,大了的姑娘不該每日纏著娘的,她點了點頭。

然後她就後悔了,因為自從她點了這個頭之後,日後的夜裏,就再也沒有抱過她娘睡覺了。很久以後,她才知道——她爹是個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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