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九十二章 李代桃僵(九)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5801

說是領受恩賞,杜如晦卻連大興殿的正門都未曾入。內監自殿內出來,一揚拂塵,隻宣了秦王一人入殿。

杜如晦便與另兩名郎將恭肅地立在大興殿外,陽光直射在殿外的大片青磚地上,磚逢中擠著生長出的幾縷雜草,已然被曬得了無生氣。隨著時辰的推移,光線將他的投射在地下的身影一點點拉長,他巍然站立,身形猶如刀斧鏨刻出的一般,一襲綠色的小綾圓領襴衫,後背前胸的顏色顯然比其他地方深了許多:皆教汗水濡透了,額角流下的汗順著麵龐滴落到地下,卻渾然不覺。

他心內再清楚不過,尋常賞賜嘉獎如何用得著這許多時辰,大殿內此刻正發生甚麽,他不必身在其中亦能知曉。秦王能否抵住壓力,堅拒領兵再戰劉武周,杜如晦卻無十分的把握,畢竟那恢弘硬冷的大殿內共處的,是一對屢屢在沙場並肩奮戰的父子。

忽然之間,殿內人影晃過,一隻天青釉色的瓷盞自內裏飛出,“啪”地落在殿前的石階上,落地的瞬間碎成了十幾枚瓷片,隨著盞內的茶水四濺開來,簷下垂頭躬身立著的內監無一敢上前去拾掇的,似乎都不曾看見這一幕,隻將身子又矮了矮。

杜如晦身前的兩名郎將抬起頭麵麵相覷,相互交換過眼神後,一齊回頭望向杜如晦。他恍若未聞那聲脆利的瓷盞落地聲,不置可否地微微一點頭,接著目不旁視地站立原處。

過了許久,有內監走出大殿,在石階上高聲唱念著聖上予秦王及眾將的賞賜,一件件一句句,無一出乎他的意料。

工整典麗長篇大套的四六駢句洋洋灑灑地念了一通,無非是賞賜了些虛無的頭銜稱號,眾將們一人得了一條躞蹀玉帶。整篇的敕諭念完後,並未提到杜如晦的名號,宣念的內監闔上敕書,目光平直地望向前方空洞虛無處,朗聲道:“秦王嫡長子,生逢傳捷時,可見天佑大唐,賜名‘承乾’。”

這一語,已不是敕書上虛虛實實的那些套路話,卻是實打實地來自聖上之口,殿外的青磚地下,莫說那兩名郎將驚得回不過神,便是杜如晦亦未曾料到有這一出。《易經》有雲: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這是要秦王長子承納天德麽?粗粗聽著竟是有要傳位於秦王之意,細嚼之下仿佛又並非此意,秦王所居之處為承乾殿,又教人覺著聖上隻是隨意以居所之名賜的名,並不十分鄭重。一個賜名,兩重含義,上天入地的差異。

兩名郎將相顧無言,亦不敢言,滿臉的聖心難測的感歎,再回頭去望杜如晦,仍是一副雲淡風輕,更是莫測。

未等他們從中鬆緩過來,內監又接著唱道:“陝州總管府長史杜克明,智計謀定,從容慧達,頗具名士之風,賜紫菊十株,並薛玄卿手書陶潛《飲酒》詩一帖。”

內監撣了撣拂塵轉身離去,那兩位郎將腦中一片混雜,先是隻召秦王一人入殿,再是一隻凝聚了盛怒的杯盞飛砸出來,隨後是石破天驚的賜名,最後是給予這位杜長史的頗為費解的賞賜。實是從未見過這等的恩賞,若是在平常節慶中,這分似是君臣同樂的賞賜倒也不見怪,然征戰歸來行此賞,真真是怪異至極。

這二人腦筋絞擰了半晌也未能了然,其中一人忽想起杜如晦所得的珍稀花卉及名家真跡,其規格要遠遠要高於他們的躞蹀玉帶去,忙回身拱手,口稱恭賀之詞。杜如晦歉然一笑,抬手回敬,心底卻是一片苦笑。

……

杜如晦前腳甫一入家門,載運紫菊的馬車便華麗張揚地停在了永興坊杜宅的門前,送花的小內監立在大門前,揚聲又將口諭念唱了一遍,以示鄭重。杜齊忙不迭地將兩扇門大開,迎入這些本不該在這個季節開花的植株。

兩名小內監小心迅速地將車上的十株菊花捧至宅內,又奉上一卷長長的以絲帛精心捆紮的字帖,杜如晦煞有介事地配合著接過,說了幾句感念天恩的話,穆清忙遞上裝了小金餅的錦囊兩枚,一人一枚客客氣氣地打發了。

小內監走後,杜齊閉上大門。穆清一下垮了臉,犯愁地盯著前院內的這些妖異的紫色花朵出神,過了片時,悠然長歎,輕聲將字帖上的名句念了一遍,“‘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又是賞菊又是賜字帖的,莫不是暗含了要你自此隱退,不問朝堂的意思?”

“正是。”杜如晦點點頭,掉頭命杜齊帶兩名家仆,將這些花在前院正中碼放齊整。

近來聖上多有流連內廷後宮,隻當他疏怠了朝事,原來他心中倒還清明,也知道秦王以休養玄甲軍與驍騎營為由,拒不出兵再戰劉武周的主意出自誰人之手,虧他想出這樣的賞賜來敲打,穆清心中不免有些好笑。笑意尚未現,刹那間她心中一動,無端地想起一樁事來。

年頭上劉文靜遭裴寂誣蔑,硬被扣上謀反罪名,秦王力保無果,又因去歲與薛舉交戰時擅自出兵,折損二千餘唐軍一事,雙罪並罰,成為大唐身居高位被抄沒斬殺的第一人,行刑那日滿街的圍觀指點,劉府女眷哀聲慟哭,劉公臨刑撫胸高呼,“高鳥盡,良弓藏。”

秦王與杜如晦因此悲憤了數日,盡其所能,終是保住了劉公的二位公子。那些情形曆曆在目,在今日憶起竟尤其清晰。太子與裴寂一黨,便這樣幹脆利落地將秦王的牆角生挖去了一塊,保不齊……保不齊甚麽時辰便該輪到永興坊中這座毫不起眼的杜宅。

穆清驀地回頭,望向那十株被擺放在前院顯眼處的菊花,那紫色妖冶得古怪,條條彎曲的細長花瓣,迎著紅彤彤的暮色殘陽,像極了一抹抹勾起冷笑的薄唇。

“便放在園子牆根下,日常見不著的地方,免教我瞧著糟心。”她皺起眉頭,指著那些花道。

杜齊大驚失色,放下手中最後一個陶盆,“娘子,這,這是禦賜……”

穆清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正是禦賜的緣故,咱們為這些金貴的菊花,特特地找人瞧了風水,原來竟不知園子牆根下那處,方是整個宅子中風水最佳之地。”

阿柳忍不住捂著腰笑起來,杜齊愣了一息,亦跟著“嘿嘿”憨笑,一麵指揮著家人將這些禦賜盆花搬去宅中風水最佳之處。

人皆忙碌開,杜如晦笑問穆清,“四郎呢?怎不見他出來鬧?”

穆清剛要喚乳母將四郎抱出來,忽然眉頭一蹙,上下打量了他幾眼,指著他笑道:“你這渾身汗津津的,也不知教熱汗濡濕了幾回又幹了幾回,也不怕熏著四郎。”

杜如晦恍然大笑,快步朝浴房走去。內院裏四郎早聽見阿爹阿母說話的聲音,隻是乳母見外頭這一陣仗,怕四郎跑出去添亂,隻得哄著他在內院戲耍,此時他瞧見阿爹進得院中,哪裏還肯老老實實地在母乳身邊呆著,拔起小腿兒便要跑。

乳母趕緊一把抱起在地下搖搖晃晃的小四郎,穆清褪去臉上的笑意,定定地立在遊廊上望了一會子,四郎稚嫩細幼的“咿咿呀呀”呼喚聲躥入她的耳中,腦中,心口隱隱浮起一陣陣的痛楚。

劉文靜臨刑時的一幕幕在她眼前旋轉:他隻能絕望地看著與他一同赴刑的胞弟,看著即將被充入掖庭,伏地哀慟的家眷,彼時他眼中透骨的恨意,分明是恨自己護不住至親家人。會不會有那麽一日,她也會有這樣的悲恨……

穆清不敢再往下想,她懷中揣著那團吳內監塞予她的熟紙,仿若一個火團,灼得她想立時跳脫開。她取出紙團,輕輕地鋪展開,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去。

上頭的字跡密密匝匝,雖不好看,卻是記得清清楚楚:尹德妃,父獲安定郡郊臨湖地十頃,扶風郡郊耕田一百四十畝,馮翊郡耕田六十畝,雕陰郡市鋪二十所。宇文昭儀,族中獲武威郡姑臧城往來行商課稅,姑臧城外閑地五頃。劉婕妤,兄得濟陰郡良田三十畝……均為私圈。

長長的一串名錄,穆清隻瞥了幾眼,登時便明白了,這名錄上的世婦禦妻們大約便是與太子有染的那些,後頭跟著的自然是她們的父兄族人所得的益處。隻需依著這名錄一一細查去,大抵是不會錯的了,佐以實證,太子一黨傾覆之期將至。

方才擺放禦賜紫菊時,穆清尚在揣測太子一黨何時會對杜如晦痛下狠手,此時她的揣測便有了解答,她一麵細致地折疊好這熟紙,一麵極為肯定的告sù自己,這片紙到了杜如晦手中的那一刻,便是同太子一黨明刀明槍地開戰了。

她仿若能瞧見李建成藏在謙恭笑容背後的陰鷙,這反倒令她不再懼怕,初到東都那個大雨滂沱的七夕夜,荒郊小客棧中的追殺,雁門關勤王時險些奪了杜如晦性命的一刀,還有鄭官意百般糾纏著的陷害,穆清心內一件件地清算過來,吃了他那樣多暗虧去,如今也該是他們反戈一擊的時候了。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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