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五十二章 長安錦年(十一)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553

因鄭官影的突然昏厥,駕車的車夫一路提心吊膽車,急了怕顛簸,緩了怕耽誤,便在這誠惶誠恐中行進著。

鄭官意在車中惶急喚了數聲,又惶急地掐了兩次她的人中,加之車廂顛抖了幾下,鄭官影緩過氣來,悠然轉醒。

“影娘?”見她醒來,鄭官意略寬了心,“身上可有哪處不好?”

鄭官影扶著車壁坐起身來,不答話也不動彈,怔怔地看著她阿姊出神,隔了許久,才深重地吐了一口氣,瞧著車內並無侍婢,隻她姊妹二人,她壓低了聲音,直視著鄭官意,“阿姊你同我說句透底的話,此番來晉陽,雖是建成的意思,可阿姊心底裏當真是為著杜家的那些家產來的麽?”

鄭官意忽然結了舌,“……自然是為了財帛。”

“此處並無外人,阿姊何必同我虛誑?”鄭官影眼中沁出一層淚意,哀聲告求,“阿姊說這話,教我如何能信?你我一母同胞的親姊妹,阿姊的秉性,難道我會不知?家產財帛蠱誘人心原是常理,但要起殺念動人性命,絕不是阿姊的做派。”

“影娘你……是教那顧七娘唬迷糊了罷?”鄭官意無力辯駁,含糊著想推搪過去。

馬車漸漸慢下來,車夫敲了兩下車壁,請二人下車。鄭官意唬著臉,也不顧影娘如何,下了車便獨自往她暫住的小院去。

鄭官影的侍婢上前要扶,卻被她甩開手。支回了她那內院,侍婢雖憂心她經了昏厥,打算扶了她回屋歇息,卻見她起了怒氣,不敢多言,隻得由得她腳步虛浮地緊隨在鄭官意身後。

“該說的,我都與你說了,你執意不信,我有何法子?”鄭官意見她跟到屋內,不由煩亂焦躁。在屋內來回走動。

鄭官影不動聲色地闔上屋門。定定地看著她在跟前來來回回,過了良久,斷然道:“你若不將實話坦誠告予我知,便休想我再允你動用建成的死士。哪怕一名也絕無可能。”

聽到“死士”二字。鄭官意倏地停下了腳步。不置信地搖了搖頭,頓坐於錦墊上,手肘撐在案上。雙手抱頭捂耳,壓著嗓音低吼,“你為何要這般苦苦相逼?李建成逼迫於我,你是我親妹子,亦要迫得我無路可走麽?”一語道出了她深掩在心底的委屈酸澀,終是忍耐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鄭官影愕然靜坐於她對麵,拍撫著她的後背,隻待她一陣哀泣過後再細問。

“可曾記得,滎陽族中,咱們那位庶出的表兄,樣貌最是出眾的那一個。”鄭官意哭了一陣,漸止了泣聲,吸了吸鼻子,緩緩傾告。

“表兄?”鄭官影眉心一抽,心下大約猜著了幾分。意娘未出閣時,兩人便已情愫暗生,嫡出的正經娘子,自是不會許給庶出的表親,偏那位表兄還有略有些才幹,意娘與杜陵杜家的大郎訂下婚約後,他竟辭了父母族親,獨身闖蕩去了。她們姊妹親密,閨中無話不談,故她知道這些事。

鄭官意眼中又湧出了一汪淚來,忍著淚意點了點頭,“表兄如今,如今,正是你夫婿的死士。也不知他如何得知的這一層關係,拿捏了表兄,來要挾於我。放言道,倘或我令顧七娘不自在了,表兄便自在了,顧七娘丟了性命,表兄便保住了性命。”

鄭官影被震得了無知覺,李建成吩咐她將阿姊接來晉陽,她隻道是要尋顧七娘的晦氣,這背後竟有這些糾纏卻是她萬萬不料的,她若是事先知曉,想盡法子也不會讓阿姊前來。

“意娘,你切莫作下糊塗事。”鄭官影手足無措,慌張中亦是紅了眼眶,“殺人謀命的事,怎是你作得來的。且不說杜克明知曉了會怎樣,僅是那顧七娘,你也親見了,羅刹一般的人物,你又怎是她的敵手。”

鄭官意抖著嘴唇,默默淌淚。

“林子,那林子……”鄭官影聲音中滿含了戰栗,“兩年前,僅領著五六十人馬,火燒逃賊,誅盡叛軍餘孽,便是她的手筆。今日咱們帶去的人,也幾乎都成了屍首,你瞧著她,弱柳迎風似的,內裏心腸卻猶如鐵石,這樣的女子,最是可怖,你是有幾條性命,要去謀害她?”

“你莫要再說了,也莫再管。”鄭官意用力咽了幾下,似乎要將所有的眼淚都咽下,“顧七娘不亡,便是表兄亡,必定有一折損。現下她顧七娘又算不得正經的杜家人,表兄卻……”她抹了抹麵頰上的眼淚,聲音果決起來,“無論如何,我不能棄表兄於不顧。”

……

穆清回至宅子中,幾乎沒有氣力走上正屋前的那幾級石階。先是始畢可汗與劉武周的犯兵當前,方鬆懈下些,又突遭人截擊,緊迫境地連軸轉,及到此時,她的腦中已是一片麻木,隻剩了最後一個感知,便是困倦。

她甚至來不及換去汗濕幾次又幹了的衣裳,倒在床榻上便睡了過去。阿柳去後廚轉了一圈,快手快腳地煮了一碗湯餅端了來,進屋見她已在內室熟睡,隻得放下湯餅,半支起內室的窗格,好散開些悶熱,讓初秋的涼風吹進屋內。

“這一整日的,也不進些吃食便睡,衣裳也不換件幹淨的。”阿柳搖頭歎息,兀自端起湯餅退出了屋子。

這一覺,是自杜如晦離開後睡得最沉穩的一覺。她向來多夢覺淺,許久不曾這樣酣睡,連阿達回來時急促的拍門動靜都未驚動她。

薄暮時分,阿達風塵仆仆地趕回宅中,將門拍得山響,一進門又高聲嚷,“娘子!”阿柳一把拽過他,一麵上下前後地看他身上有無損傷,一麵碎碎嗔怨。“嚷喊甚麽,七娘正睡著。你是不知今日都遭逢了些甚麽,想著就教人心驚,趙醫士臨行前千叮萬囑的不教七娘勞心,偏又勞苦了她這麽一回……”

“隻兩日。”阿達急亂地跺了跺腳,伸長脖子望正屋那邊瞧,“李公隻予兩日,若兩日內七娘無法使突厥兵退散,李公便要撤兵回城。”

阿柳輕拍了他一巴掌,“常要怨我急躁。你倒是瞧瞧自己那樣。怎的進城時不曾聽說麽?突厥兵已然退去了。”

阿達忽地停下所有的動作,木木地立著,他向來耳聰目明,此時卻要懷疑自己的耳朵。阿柳遂將這一日的跌宕起伏大略地講與他聽。直聽得他寒毛乍開。愕然失語。過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騰地跳起身,去寫字條放了飛奴報信。

翌日清早天尚未亮,穆清夢中正與一股迷蒙不清的霧團似的怪物費力糾纏。正覺遭人卡了喉嚨透不出氣兒來,便被院內一陣馬嘶驚醒。她坐起身大口喘息數聲,穩下心跳來,隻覺滿身隔夜的汗味。再向外探看,又因天色昏暗看不真切,院內似乎有人在說話,她頓時清醒了七八分,趿起絲履推門出屋,“可是阿達回來了?”

院中的夜燈已盡數熄滅,淡淡的微光映出一個模糊的輪廓,聽見問話,那輪廓停了晃動,猶豫著發聲,“昨日便回了,眼下正要再趕去報信。”

“七娘怎起得這樣早?”阿柳的聲音從邊廂房內出來。

穆清沉默了一息,驀地出聲道:“報信的事兒,交由太守府的人即可,近日,或另有要事,你且莫離城。”

阿達“哎”了一聲,想起昨晚阿柳所說,估摸是要防著鄭氏姊妹作怪。

……

飛奴已是隻老鴿,經由阿達長年馴養,雨中夜間皆能識路送信,隻惟恐半道遭遇了猛禽,故夜間並不常飛,也是因此,放飛它之後,還需另再遣人報信。

這一遭,飛奴時運甚是不錯,一路飛來並未遭猛禽追襲,路途略有些遠,它年紀又大些,待它撲棱棱地落入杜如晦雙手時,已疲累得站立不穩。

一眾人均在大帳內候等消息,此刻一個個傾過身子,伸長了脖子,數道目光灼灼地集中在杜如晦手中的紙管上。

他穩了穩手,展開紙管掠過一眼,麵上浮起了一片不出所料的笑意,順手將紙條遞於唐國公,淡淡道:“晉陽之困已解。”

唐國公接過字條,逐字看過,心懷亦是一寬,點著頭擊掌大笑道:“極好。明日待送信的人來驗報過,便可拔營啟程。”說著又轉臉向杜如晦,頗有深意地一笑,:“隻可惜七娘未生就一副男郎身,倘也是個能建功立業的兒郎,以她的謀略膽色,絕不屈居你之下,若再有克明你的果決手段,我李家豈非如虎添翼?”

“李公過譽了。”杜如晦心中一動,暗暗喟歎,這位唐國公,心眼裏揉不得沙子。眼下分明已分了陣營,大郎二郎各領一支,隻怕李公也已洞悉他與二郎的牽連,果真有榮登的一日,未必就能容得下他。

李建成與裴寂隨著眾人輕笑了幾聲,因大夥兒俱都歡喜著,無人再提先前那設賭局打臉的事兒來,他二人也不至太過難堪。

又言談商議過片刻,大帳中的人逐一散去,杜如晦獨自一人踏著月色往帳中去,身後忽傳來一聲喚,“杜兄。”

杜如晦停步回身,卻見李建成笑容滿麵地在後頭趕了幾步,上前拱手道:“杜兄與七娘之功,今日又添一筆,實是令人豔羨不已。”

杜如晦亦拱手回報淡然一笑,並不答言。

李建成走近兩步,笑容依舊,眼裏卻透了幾分陰冷,慢條斯理道:“七娘這般強幹,想來再無人能奈何得了她,杜兄可安心陣前謀劃。”

杜如晦嗬嗬笑出聲來,“她的名聲可不怎麽好聽,怎還會有人不知死活地去招惹了她?大郎多慮了罷?”

二人相視大笑,各自擇了一條路回帳,再無回頭。(未完待續……)R1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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