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四十三章 長安錦年(二)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632

隋大業十三年,七月初五日。

晉陽城似乎徹夜未眠,整個城如同一鍋煮沸的滾水,大大小小的水泡沸沸揚揚地翻騰著。各坊間皆戶門緊閉,尋常百姓少有人知道究竟發生了甚麽,便是有知道的,卻不敢開門上街去瞧熱鬧。

這一日的天亮時分要晚過平日,往常這個時辰天已大亮,今日卻烏沉沉的,晦暗不定。穆清立在晉陽宮城東麵一幢小樓的露台上,舉頭望了望天,滿天濃重的雲層堆積,便是天不透亮的原因。太原郡自春分時節開始的晴旱,恐怕是要止於今日了。

她身後的閣子內正襟危坐著三名內眷,幾人皆沉默不語,都無意同旁人寒暄問禮,各自有各自的心緒在翻騰。除開相熟的長孫氏姑嫂二人,另一位便是李建成入晉陽城那日,尾隨在隊伍最後的那位夫人,李家的長媳,出自滎陽鄭氏,閨名喚作官影,親近之人皆喚她一聲影娘。

小樓側對著寬廣的乾陽門,兩排碩大的唐字大旗已在風中烈烈揚揚地綻開,唐國公正於乾陽門前的城樓上高宣起兵誓文,曆數了楊廣種種惡行,失德於天下,無非就是“興甲晉陽,奉尊代邸,掃定鹹洛,集寧寓縣”之流。

穆清無心去細聽,雙手覆搭在小腹上,緊盯著唐國公身後那一眾人裏,一抹熟悉的身影。昨夜他輕撫著她尚平坦無痕的腹部,一遍遍地囑她莫再四處亂跑,安生在晉陽候著。萬不能如在餘杭時那樣,肆意妄為地跑來尋他。

這一遭她竟肯乖乖地點頭應允,倒讓他心下大慰,又許下諾,待她生產之時,必定能在身邊相陪。豈料她嬉笑道,“又不能替我,要你陪著作甚。”

兩人喁喁私語至三更,卻一字不提出征的事,直至次日拂曉。穆清替他束發時。他方忍不住問她,“往常要出門,便念叨不住,事無巨細皆要叮囑過。如今怎的就不提了?”

“要提甚麽?你曾許的國夫人。可還記得?滔天的顯耀。我且等著呢。”她摟著他的脖頸,歪頭戲謔笑鬧,又指著自己的小腹道:“你縱然能舍了我。可能舍了他去?人皆言母憑子貴的,現下我可不是要借著他的光,拴勾住你的心魂,好教你時刻念著要齊齊整整地回來相見麽?”

杜如晦聞言低頭悶聲笑起來,她回身去尋一方包發的襆頭,背對著他時,暗暗地拭抹了一下潮潤的眼眶。

乾陽門前的雷動一下將她自呆怔中震醒,長孫氏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走到她身側,同她一處憑欄凝神探望。不消說,她牽絆著二郎,自是相同的愁緒。

城樓上的郎將們振臂齊呼,乾陽門外陣列的兵夫士卒們聲聲高吼,一時間那齊整雄壯的吼聲將天地見撐得滿滿的,確是煽惑得人心中豪情激蕩。

天邊驟然劃過一道粗枝般的閃電,從雲層中直劈入地,如同接通了天地。下一刻,轟然巨響融入了兵將們的嘶吼中,直教他們自己都覺著有如神助,所向披靡。

城中各坊間的百姓,原匿於自家宅中不敢出頭觀望的,及到此時大多開門歡躍起來。晉陽城中上至耄耋老人,下至黃口小兒,皆知李太守於晉祠祈雨時,斬殺了謀逆之人,以祭慰上蒼諸神。

現如今起兵之日,竟然當真天降甘霖,這場降得恰到好處的雨,使百姓們頓覺唐國公率領的,果然是順應天命的義軍。哪有人敢逆了天,不順服擁讚的。一時滿城民眾加入到這鍋沸水中,使得軍中原就沸滾的情xù,直衝上雲霄,竟大有教天地失色之勢。

唐字大旗高高地揚舉著,行在最前頭,以唐國公為首的一眾郎將,身披甲胄,隨之躍馬揚鞭,浩浩蕩蕩地向南進發。兵卒的隊列正有序地一一通guò乾陽門,豆大的雨點開始啪啪地打落,敲落在兵士的盔衣上頭,激發出金鐵相擊的鏗鏘之聲。

穆清如木雕泥塑般立在原地,似乎全未覺察落下的雨滴,幸而雨點稀稀疏疏並不密集。若此刻有人細看她,不難瞧出她的嘴唇正微微地輕顫,交疊覆在小腹上的手指亦不受控地抖動。隻是此時露台上的另幾人皆全神貫注於下麵魚貫而出的兵將,無人能見她的沉寂形容之下的風起雲湧。

如潮的人群中,早已不見了杜如晦的身影,穆清癡癡地眺望著那個望不見的影子,腦子不知跳脫到了何處,恍若身回東都的東城門,唐國公領命往遼東鎮糧那會子,早春凜冽的寒風中,她裹著氅篷扒著城牆垛口含淚目送他行遠,他逆著晨光,於馬背上回頭和煦一笑。

那場景宛如一隻輕柔卻可依靠的手掌,撫得她的心漸起了暖意,唇邊浮起微不可查的笑容。以往她從不將袁天罡的讖語放心上,可眼下她極願信他,“破軍化祿,氣勢蓄養”,不正暗指他能借著戰亂掙出一身榮耀顯貴來。

榮耀不榮耀的,倒並不在她眼內,隻是既有榮耀那日,至少他能如同以往每一次出征一樣,安然歸來。穆清挪動了幾下麻木的雙腿,返身回了閣子內,揀了一張鋪了軟墊的高椅,安然坐下。

接後進閣子的,正是那位鄭夫人。她向穆清輕頷首,“都道顧娘子姿容不凡,今一見才知外頭那些人淺薄,這出塵的容色,哪裏是他們能胡亂比擬得出的。”

這突如其來的恭維,令穆清略感不適,她心說,外頭給予我的各色說辭定然不會少,隻有這“姿容不凡”一說,隻怕是最少的。此刻她並不願多說話,轉眼瞧見長孫氏從外頭進來,便決意將話頭甩拋予她,口中作囁嚅推讓,“長孫夫人跟前提及容貌。真真愧煞了七娘。”

鄭夫人大約是覺著自己說錯了話,訕訕地幹笑了幾聲,坐於一旁不說話了,隻時不時偷眼打量著她。就其形貌來看,相貌平平,並無姿色可言,生得卻是溫順敦厚,一副慈悲模樣,並不似那等心思深沉的人。

乾陽門前的聲響漸熄,自閣子內四麵敞開的門戶向外望去。底下隻剩了數十人。簇擁著一名少年郎將。長孫氏順著穆清的視線一同望去,細聲道:“眼下全城的百姓,連同咱們這些女流,全要仰仗著四郎鎮守。”

“阿翁忒是膽大。四郎尚不滿一十五。如何能守得一座城。”鄭氏捏起絹帕的一角。怔忡地盯著底下那半大的兒郎出神。

長孫氏收回視線,親親熱熱地執起穆清的手,“這不是還有顧姊姊在呢麽。阿嫂無需過憂。”話頭在她那兒轉了一圈,又掉轉回了穆清身上。

穆清隻得打起精神,敷衍過幾句。四人在閣子內坐了一會子,各懷心事,無心多應酬,臨了還是長孫氏先說了要回府,這便散了。

回宅子的路上,街巷坊市之間的百姓尚未散盡,穆清疲乏地靠在車壁上不願動彈。阿柳原想同她說說話,不用多想也知她不肯多說的,卻又怕她憋悶著胡思亂想。躊躇了良久,忽想起一樁事來,正可拿來分分她的神。

“七娘可覺著古怪?”見她正愣神,阿柳伸手輕推了一下她的手背。

“古怪甚麽?”她回過神來。

“那位鄭夫人。”阿柳眨著眼,“方才在那閣子裏頭,她好像總想要瞧你,又不敢正視似的,卻在一旁不住拿眼偷偷瞄掃著。”

“有麽?”穆清疑惑地回憶在閣子中的情形,那時滿腦皆被杜如晦的身影占據,竟絲毫想不起其他來。“她願瞧便瞧罷,左右與咱們並不相幹的。”

阿柳坐直起身子,“怎就不相幹了,她不正是,李家那位大郎的正室?”她有些急迫地甩甩手,怎奈卻表不清心中的意思。

“你可是想說,她與李大郎本就是一丘之貉?要多防備著她些?”穆清微微好笑道。

阿柳忙不迭地點頭,“正是,正是。”

“小心是自然的。”穆清交疊起雙手,深吸著氣,想要咽下泛上喉嚨的惡心感,過了片刻,才緩過氣來,“禍事也不是小心謹慎便不來尋人的,世事總是如此,越是懼怕甚麽,便來甚麽,躲也躲不過,索性隨其自然罷。況且,行至今日,我還怕那些個無端生起的禍事不成。”

阿柳歪頭想了想,好像是這麽個理兒,緩緩點了點頭也便不語了。

……

自大軍開拔那日天降了水,雨便未曾停歇過。雨點子並不大,悉悉索索地如連線似的直下了半月有餘。阿柳在正屋裏頭陪著穆清說話,手中總捏著一兩件針線活,兩人從敞開的正屋門望出去,三歲的拂耽延手中揮舞著一柄小木劍,學著他阿爹的樣子,一招一式揮得似模似樣的。

阿柳扯動了幾下手中的杏色軟綢,“如今軟綢也難得了,這塊料子的大小,興許隻能替小阿郎縫一方兜兜。”

“你怎知道就是個小郎呢?”穆清斜睨著她,彎起笑眼,“小閨女也未可知,我倒是盼著個小閨女,細致教養著,不能再如英華那般粗野。”

“七娘小聲些,快別提英華。”阿柳向院內瞥去一眼,朝著阿達抬了抬下巴,“喏,他原以為英華這回該隨李家娘子往晉陽來,誰料仍是留在大興城內,這大戰在即的,他都歎了好幾天,若不是阿郎臨行囑托再三,不教他離了七娘,此時他便恨不能親往去大興去助陣。”

說著阿柳自己也歎了聲氣,更放低了幾分聲量,“說來英華也有一十七了,按說早該許定了人家,卻還成日在軍營中廝混,她親母又那樣……自是不會理她那些事了,你做阿姊的,原該替她……”

話未說完,大門上傳來叩門聲,把正屋內垂眸低語的兩人皆驚得一跳。杜齊快步跑去,打開一條門縫,與外頭的人說了幾句,重新落下門栓,轉身回來時,手中多了一份帖子。(未完待續……)

ps:是這樣的,李建成的正室,出自滎陽大士族,名叫鄭觀音。因為長孫皇後閨名觀音婢,感覺很是類似又犯忌諱。所以作者就自做主張,讓她改名為鄭官影了,大家不會介意的哦?

上一章 目 录 下一章

猜你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