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四十八章 長安錦年(七)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321

阿達催著馬,繞開汾水自北城門出了城,一路緊趕,不敢讓馬停下喘一口氣,仍是未追上先頭出去送信的那人。他愈發不敢停歇,依著穆清的吩咐,徑直往南去攆李公的大軍。一氣兒奔出百多裏路,直至遠遠地眺望見碩大的旌旗飄揚,上頭鬥大的“唐”字忽隱忽現。

他心頭一熱,急忙又催起兩鞭,胯下的馬發足疾馳。唐軍停駐原地,卻又不曾安營紮寨,看那情形,阿達知送信人果然早他一步攆上了大軍,或許李公得了信,急停下隊伍,正商榷對策。

隊伍最末的步行軍正原地休憩,陣隊不散。遠遠地見一騎飛奔而來,便有一名校尉領著幾名兵卒上前盤問。

“某自晉陽城中來,身負緊要事要麵見李將軍與杜先生,還望各位行個方便。”阿達跳下馬,拱手恭肅道。

那校尉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非是難為你,這空口白牙的,李將軍與杜先生說見便能見的麽?”

阿達心頭燃起一把急火,隱忍不發,腳下向前踏進兩步,“軍中外人不得擅入,這規矩某知曉,可誤了正事,某卻吃罪不起,還請這位校尉速去通傳了,隻說是杜先生的長隨阿達求見,自會有人傳喚。”

校尉將信將疑地細掃量了他一番,忽見他腰間懸吊的那麵寬刀,定定地瞧了片刻。不料他竟是個識貨的,暗忖,這人雖粗鄙,卻持帶著長孫將軍的遺物。定不是個一般的。當下不敢拖遝,忙招手喚來一名兵夫,遣他去前頭通傳。

不出片時,傳話的兵夫氣喘籲籲,跌撞著跑回來,“快,前頭大帳,李將軍有請。”

阿達不及答話,隻拱手示謝,撇下馬匹。迅速跑向前跑去。

他跑至大帳前。戍衛的兵卒入內通稟。帳內正議著事,隻聽得一個聲音在說,“前腳才出了城,後腳便教人掠了城去。若要退守。卻往何處去退?”他依稀認得這聲音。正是那位與嗜賭成性的裴宮監。

“自打出了晉陽城,便未想過退守。”這是李世民的聲音,“既已打了旗。惟一路直攻入大興城,方有出路。若此時撤了兵,日後有何顏麵再抬起那麵旗?再者,金城郡的薛家與咱們同時舉兵,退回晉陽,剿了劉武周,退了突厥,咱們的兵力所剩幾何?屆時薛舉趁虛引兵來奪城,一樣不敵,晉陽仍是要拱手出讓。”

帳門忽然一掀,戍衛出來請他入內。阿達忙進帳,當著眾人的麵,將晉陽城內外的情形述了一遍。

裴寂喟歎,“諸位的妻室家小俱在城內,怎就能棄城不顧了呢?外頭那些提了腦袋去替李家爭奪天下的兵將們,又怎對得住他們?倘若教他們知曉此事,軍心即刻便渙散了。”

“出來時七娘囑托,卻說她有法子退兵,願盡力一試。隻求李公萬莫輕言撤兵回城。”阿達將穆清的話傳了一遍。

“一個婦道人家,如何能辦到?”裴寂連連搖頭,“隻怕是高估了。”

李世民搶白道:“兵將們有家小在城內,李家的家眷亦盡數在城內,如今既已言明了絕不棄城自保,誓死守護城中百姓,令七娘一試又何妨?”

“她能作下保來?必能驅逐了犯兵?”裴寂提高了嗓音,針鋒相對。

帳中眾人皆不言語,一齊轉眼投目光於杜如晦。卻見他出神地瞧著帳門,仿佛遊離於外,卒覺大夥兒皆望著他,方才回神一笑,淡淡地向裴寂道:“裴先生擅賭,軍中清苦,無以為戲,不趁此開個樁,豪賭一注?”

默立於一邊的劉文靜應聲大笑起來,“我押七娘之策勢必可行。”

“劉先生這般爽快,卻不知以何為注?”李建成陰陽怪調地笑了數聲,“若劉先生輸了,重回那地牢中去,何如?”

李世民笑指著裴寂道:“裴先生若輸了呢?難不成便要了他這項上人頭麽?”

“放肆。”唐國公沉下臉來,喝止了弟兄二人口舌上的爭逞,又向杜如晦肅然道:“隻予七娘二日,如二日後不能退軍,便開拔撤回晉陽。此事莫再爭持。”

眾人皆不敢再說,出了大帳各自散去。杜如晦將阿達送至營外,阿達換過一匹馬,趁著他整理馬鞍時,杜如晦才急切問道:“七娘如何?”

“娘子安好。”偏頭一想,又補了一句,“小阿郎亦好。”

杜如晦寬慰一笑,點點頭,“你快些回城,路上莫耽擱,切記要護她周全。不論事成或不成,先放了飛奴來報信。倘或,倘或有甚麽異變,迫不得已要棄逃……”

“阿達自會護著娘子回餘杭去躲避。”阿達沉沉一頓首,接過杜如晦未完的話,又擺手笑了笑,“阿郎放心,娘子善謀,豈是個好擺弄的,她既說了,勝算便有十之**。”說罷弄妥了馬鞍,翻身上馬,“這便去了,阿郎且等信兒。”

……

長孫氏端坐在車內,期望出城的路程長一些,再長一些,她的指甲隔了衣料,使勁地摳擰著自己的腿,腿部傳來的陣陣刺痛,卻分散不去她此刻心間正煎熬著的惶恐。

她靠上車壁,支起窗格,望望前頭那一駕車,百思不得其解,那車中的顧七娘如何能這般鎮定。又低頭盯著手中的那隻小木匣子怔了許久。她的心頭的恐懼,如同無數隻同時啃噬她的小蟲,布得密密麻麻,令她無時無刻不想著要跳將起來,縱聲尖叫。

這滲入骨髓的折磨當真不如一死來的爽快,她情不自禁地伸手至腰間,摸到那隻片時不離身的琉璃小瓶,觸手的涼意又教她猛縮回了手。她忽地憶起,臨出征前,二郎俯身撫過這隻琉璃小瓶,又攏起她的手,雖他動作僵硬極不自在,雖一息便放開了她的手,但隻這一息的暖意,足以慰藉了她多年的悉心等候。

二郎的英挺卓立的身姿仿佛就在她眼前,那一身玄甲氣貫如虹的氣勢,恣意的大笑,似乎觸手可及。長孫氏將小木匣子放置在腿上,雙手按壓著匣子,不斷輕聲與自己說,雖不上沙場,我亦能同他並肩奮戰,絕不輸於旁的甚麽人。

出城的路終是那麽些距離,不論誰想它長些或短些,它皆淡漠地躺在那處,不會有絲毫的變化。

行了小半日,嘩嘩激越的水聲越來越清晰,這吵雜不絕的聲響,倒令穆清多少安定下心來。馬車緩緩停下,駕車的車夫隔著簾幔向內稟了一聲,“顧夫人,這便到了。”

阿柳率先撩開簾幔下車,穆清伸了伸腿,探手輕撫了幾下小腹,一麵扶了阿柳的手下車,一麵吩咐道:“去請你家夫人下車。”

車夫“哎”地應了一聲,放下馬鞭便往後頭那駕車去。

穆清放眼瞧去,汾水並不寬闊,水流甚急,嘩嘩流水中夾帶著黃泥滾石,怨不得劉武周與突厥兵皆不敢過河,若是落入水中,縱然不教激流衝帶走,也難保筋骨腦袋不被水中泥石砸破。

對岸果然支起了頂頂白帳,目測著萬餘兵力無錯。對麵軍中已有人望見她們這一行人,有幾名兵卒特意駐足留神眺望過來,見隻馬車兩駕,隨從連帶車夫不過十數人,隻當是過河遭阻的尋常百姓,便未放心上。又依稀見對岸的女子身形嬌柔,麵容生得亦好,當即有好事的捏起唇,呦呦地打起了呼哨。

穆清麵無表情地將帷帽上的白紗拂下,遮蓋起麵容,仍舊佇立河邊紋絲不動。

長孫氏手握著木匣子,緩步走到穆清身邊,略顫著聲喚:“顧姊姊……”

穆清回頭,隔著白紗,又隔了長孫氏帷帽上的皂紗,瞧不見她此時緊張的神情,卻隱約能感知她渾身上下皆在細細輕顫。“駭怕了?”

長孫氏坦誠地點點頭,幾乎口不能言。

穆清皺起眉頭,依著她那模樣,氣勢上便輸了大半,再教突厥人瞧出甚麽端倪來,竟再不敢往下想去。或許,是時候給她下一劑猛藥。

想到此處,穆清輕聲一笑,“長孫夫人雖聰慧機敏,氣勢上卻著實輸了英華一大截。”

長孫氏偏頭看向她,她看不清她的臉,自她心口升騰起的薄薄的一層怒氣,卻能清晰地感覺到。穆清心底滿意地一笑,接著道:“夫人亦明白,二郎向來待英華不同,可有想過這是為何?隻因英華本身便不同於其他女子,旁人望而生畏的,她在談笑間便能摧折了,這樣的女子,最是對二郎的脾性,敢問世間能有幾個,能遇上一個,自是緊拽了不撂開。”

長孫氏在皂紗後頭靜默了良久,隨後長籲一聲,“顧姊姊你卻不用拿話激我,我知曉自己不如英華那般英武善戰,但若要論起襄助二郎,旁人能做到的,我身為他的正妻,自然不會弱人半步。”

她聲音中的顫音已消失無蹤,清越的嗓音中透著絲絲冷意。穆清長出一口氣,這便對了,火候剛剛好,於是她微笑著朝她點了點頭。

長孫氏揮手招來身後的一名侍衛,抬手指了指著對岸最大的一頂白帳,胸中的怒意仍在燃著,“照著那大帳放箭,命中有賞。”

話音一落,一支鳴鏑帶著尖銳的呼嘯聲,劃過奔騰的汾水,閃電一般直射向大帳。(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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