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二十章 千金散盡(十九)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5959

穆清上一回在這片蒼茫大地上疾馳時,正是初春,北地猶寒,山頂積雪皚皚。康三郎曾信誓旦旦地同她說,夏日裏的景致更是好看,這話果真不虛的。

正當晨陽初升,天色淺藍,仿若水洗。一眼望不到邊際的連天碧色中,時不時露出一大片白色,粗略望去似雲朵掉落,再細看卻是成片的羊群,到了近前才見除了羊群外,更有乳白色圓頂的穹廬。

忽又有大片深草翻滾,隱現出赤紅烏黑一片的馬背來,從旁三兩人策馬逐趕,夭矯如飛,縱意地一嗓子衝破草原,竟還是高昂嬌俏的小女孩兒家。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穆清不由微微一笑,憶著賀遂兆曾豪宕吟唱的調子,低吟了兩句。

疾馳良久,周遭景致似乎並無差異,全覺知不到究竟行了多遠。她側頭瞧瞧身邊已換上短褐魯阿六及另一名玄甲人,他們隻一味緊盯著前頭引路的人,不敢鬆懈絲毫。

委實要指靠這引路之人,若非他一路帶引,這廣袤無垠的一片,早已不辨方向,還不知能否安然抵達王庭。

將近日中,路上穹廬漸繁多了起來,抬眼遠望,模糊中能見一頂高大巍麗的大穹廬的輪廓,四周擁簇著幾頂略小的帳廬。

引路的人手上收緊馬韁,慢下步伐,指著前方回頭向穆清道:“前麵便是始畢可汗的王庭,近前必有盤查,娘子不若在此換過突厥女袍,查問起來隻說是替義成公主送個漢人婢女來。他們見是女子,便不會多加梗阻。”

穆清四下張望一番,並不見有甚麽氈帳遮擋之處,倒有些犯難。前頭引路人抬手已拋過來一個包裹,她忙伸手接了。

“七娘隻管放心往前頭草深高出去換裝,我等在此守著。”魯阿六催促道。

穆清下馬往草裏行了一段,果然草長得極高,將及她肩膀處。她抬頭向來處望去,魯阿六等三人皆下了馬,背對著她的身影沒在草叢中。

她也不扭捏,三兩下脫去身上的男子單袍,打開包袱,抖出一襲突厥人的行頭,手腳麻利地穿戴妥帖。再次翻身上馬,虛揚一鞭,朝著王庭馳去。

四人靠近王庭時,戍衛的突厥人上前盤問,穆清全然不懂突厥語,引路人嘰嘰咕咕地解釋了一陣,其中一人便返身向大帳跑去。

不多時自大帳內走出一名同穆清裝扮極似的侍女模樣的女子,匆匆跑來,又同那戍衛嘀咕了一陣,戍衛攔下魯阿六等人,隻指著穆清一人向內揮手。那女子挑剔地上下掃視了她幾圈,肅聲向穆清道:“你隨我來。”說的竟是漢話。

魯阿六哪裏能放心教她獨身前往,待要上前,戍衛作勢便要抽出彎刀,凶神惡煞地一陣怒斥。引路人忙解釋道:“公主隻許她一人入內,要咱們在此候著。”

“你且安下心,在此候著便是,想來公主金貴,外男不見也是有的。”穆清柔聲安撫幾句,轉身隨著那名侍女走向那頂堂皇的王帳。

乍見義成公主,穆清倒頗為意外。原以為大隋的公主,又是始畢可汗近身的人,必是要驕奢金貴些的。待入內見了,哪裏有甚麽驕矜的大隋公主,分明便是一名普通的突厥貴婦人,隻身量較突厥婦人纖小些,冠帶上珠飾環繞,華貴盡顯,卻掩不住她滿麵的憔悴。

“你瞧著我可是蒼老?”義成公主忽出聲自嘲道,“這草原上的風吹得人心都蒼涼了,更何況麵容。”

引她前來的侍女,揮手摒退了帳中一應人等,穆清自覺失儀,忙俯身見禮,“民婦顧氏見過公主。民婦自雲將軍帳下來,受托於唐國公次子,李氏二郎,特來向公主問安。”

義成公主抬起眼,細致地打量了她一回,似是很清楚她的來意,了然地點了點頭,“唐國公……他們,怎遣了你一介女流前來?”

穆清歉然一笑,“問安請好自然是婦人間的酬酢,再者男郎們來來去去隻知曉搏殺政論,如何能領會公主心境,更遑論解慰公主之心了。”

義成公主欣然點頭,又仔細瞧了她幾眼,問過她的出生來曆,年紀家鄉等細瑣事,不覺對她心生愛惜,招手喚她近前坐著說話。

穆清上前側坐於羊毛氈毯上,一一答著她的問。義成公主所問的,竟全繞不開一個思鄉的意思去,穆清心內隱隱猜到她緣何要冒險,將始畢可汗欲對楊廣不利的消息傳遞出去。

當下她暗自拿了主意要博上一把,押對了,雁門之圍立時可解了,押錯了,她不敢想押錯了,隻能全力赴之。於是她細細地將都城一應瑣碎答予她聽,字字句句見有意引惹得她愈發思鄉情切。

估摸著火候正當時,穆清突然徑直道:“尋常人家嫁去夫家的女兒,隔個一兩年尚要回母家省親探望,公主遠嫁突厥多年,怎不回京望探望探?也好一解愁思。”

義成公主登時便落了淚,卻不作答。穆清提吊著一口氣,默默的等著她的回應,這一注是否押對,瞬息便可揭曉。

過了許久,待義成公主慢條斯理地掖幹眼角最後一顆淚珠子,閉上眼,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幽幽長歎道:“這人獸混居的地方,再不能往下捱了。我原不是大隋的甚麽公主,因和親匆忙間冊封,即便如此,自小也是浸潤婦德女道,明辨禮儀廉恥的。及到此地,雖貴為突厥可敦,可他們,他們卻在啟民可汗薨逝後,逼迫我再嫁於其子……”

義成公主哽咽了聲音,再度落下淚來,懊喪低嗚道:“北地風疾,時年難捱,可憐我未及而立之年,卻已似老婦,如今日夜祝禱,隻求將來能葉落歸根。”

無錯了,這一番話,正中了穆清的心懷,她起身再次向義成公主俯身,卻不低頭,反仰頭灼灼直視她,“公主可願歸去?”

興許義成公主等的亦是這一句,她幾下拭去殘淚,正視著她,斷然道:“我可助主上脫困,隻要他應準了,待他突圍回了京,定要設法將我接回。”

“民婦不敢替主上胡亂應答。”穆清緊著道:“隻一樁,公主若作了,主上感念公主恩德,說不準何時有回報,公主若袖手旁觀,一旦主上僥幸逃脫,日後便再無公主的好。”

義成公主夷猶不定,踟躕半晌,終咬下牙,“好!我便隨你走一遭。”

當下她換過衣袍,差人牽來馬,匆忙就要出帳。

穆清放下高懸的心,可算是未辱使命。她心中詳盡梳理方才種種,幸而義成公主思鄉至深,且心府並不十分深沉。也幸是遣她來了,倘若仍由杜如晦前來,她一位婦人,怎會在外男跟前輕yì流露心緒,隻怕是未必能成的。

穆清隨著義成公主出了王庭,因突厥人皆認得她是可汗的可敦,一路倒暢行無阻。

一行人一氣兒急趕,至雁門關時,始畢可汗正要親率了兵,再一次發起攻勢。兩軍對壘嚴正以待,遠遠地能聽著金鼓雜鳴。義成公主與穆清站在遠處的山坡上,之間前方黑壓壓的一片,陣勢壯大。

“公主要如何替主上解圍?”穆清看著那十萬大軍的陣容,心頭冷汗直冒,不覺疑問道。

義成公主以手覆額,望了望那片鴉黑,“這你自不必擔心,且先回去複命,我既說了有法子,便一定能使你如願了。”

穆清端端拜謝過,方要離去,又被喚住,“你這一身裝束,如何能去得?不待入營,便要遭亂箭射殺了。”

穆清低頭一瞧,虧得自己平素是個精心的,百密一疏,竟還著著那一身突厥女袍。報赧笑向她道謝,心中卻自歎,她不過是個可憐的女子,心境並不險惡,隻是楊廣得以脫身後十之八九是接她不回的,她在皇族中本就隻是低微的宗室女,並非正經的公主,楊廣焦頭爛額之際又豈會在意一個可有可無的總是女。且自古和親女子,又有哪一個能回的?恐怕葉落歸根也隻是奢望。

尋了個幽僻處換回去時的男袍,穆清便帶著魯阿六等人,迅速往大營趕,因大戰一觸即發,四人皆催趕得馬恨不得四蹄踏空,騰空躍起。才跑了一半路途,喊殺聲已起。魯阿六大喊一聲,“糟了!趕不及了,聽動靜,突厥兵已然開始攻城。”

廝殺聲愈來愈近,雜亂嘶喊中鐵器相擊聲顯得驚心動魄,聽得穆清心魂俱顫。魯阿六先行了一段前去探過,回來時說,再不能往前行了,卷入戰場可不是頑的。於是四人隻得駐足,於近旁的高坡之上尋了個略高又能遮擋的地勢,俯瞰觀望。

穆清自幼喜讀兵書,雖於腦中勾勒過無數次沙場陣勢,卻是生平首次親見這戰場排兵布陣,臨敵拚殺。一時竟教這氣勢震住了,仿佛渾身的血液都往上直湧,麵頰頭腦俱微微發燙,兩手不由自主地緊握成拳,瞪大眼睛,屏息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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