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一十九章 千金散盡(十八)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825

既已安穩,穆清緊繃著的心弦微微鬆弛了一些。剛才不曾與趙蒼見禮,便自胡床邊站立起身,矜重地行了禮。

趙蒼卻不耐受這些禮數,隨意地揮了揮手,邊背起醫笥邊向她道:“杜先生兩年前受的鞭傷,亦在暑熱天裏,一應看護照舊即成。隻這一遭氣血虧損過多,此戰下來傷兵眾多,恐我分身無暇,藥理你亦是通曉的,我隻抄謄了方子禁忌予你,你自替他好生補養著。”說著便要出去打點傷兵。

“趙醫士且駐。”李世民抬手攔道:“杜兄須得趙醫士親自看護。”

趙蒼停下腳,疑惑地望著他,他卻轉向穆清,鄭重道:“我將另有差事予她,怕是不能在帳中守著。”

趙蒼略猶豫了一下,點頭應諾。臨出帳門又回頭囑咐,“性命雖暫保住了,但創口甚是凶險,一會子難免要發熱,藥石恐無力,但憑他自己熬過,隻這一劫,熬過便無礙,熬不過,卻是神仙難留。”

李世民使過眼色,左右親隨摒退了帳中一幹人等,佇立在帳門口,不教人近前。穆清一心懸掛著胡床上昏睡的杜如晦,方才縫繞創口時,疼出他一頭的冷汗,此時濡濕的衣衫雖已盡褪,但額角仍不住往外冒發冷汗。

她埋頭專心地替他擦拭著冷汗,竟全然未留意到帳中除開李世民,其餘人皆已退散。“七娘。”李世民的第一聲喚她竟渾然未覺。

“七娘?”李世民也不待她回應,徑自道:“杜兄他並非為突厥兵所傷,卻是遭了自家這一方的砍擊。”

聽到這一句,穆清方才放下手中的布帛,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李世民。

他確信地點了點頭,“是我長兄,此番雁門關勤王,他身在河東,未能兜住這差事,未料卻遣了親兵混跡於雲定興麾下。”

穆清眼中的怒火衝突而出,“確準了不曾?”

“我在陣中,一回身,竟見雲字標的一名副尉正舉刀相向,杜兄奮力迎擊,彼時隻當那郎將殺錯了眼,想來杜兄亦能應對,便未多留意。待我再次回望,二人仍搏殺在一處,顯見那副尉是有意要下殺手。我在陣中不得脫身,喚了人去助他,豈料往那邊去的人半途遭人攔截,拖延了許久……”

“二郎怎知就是大郎親兵?許是那雲定興布排下的?”穆清強抑著直衝上腦的怒氣,恨不能將牙咬碎。

李世民低下頭:“他豢養的死士不多,卻俱精良驍勇,一向引以為傲,那些死士手肘腕內皆紋刻有梵字,意為毗沙門,正是長兄小字。我領人好容易脫了突厥兵的糾纏,趕將過去,杜兄已砍殺了那副尉,肩頭卻已然受創,他直指那人的手臂,撕割開他的衣袖去看,手肘腕內果真有梵字紋樣。”

穆清怒極反笑,“他一貫瞧得起我夫婦二人。”

李世民知她話內話外猶指當年七夕夜,擄了她丟棄於荒野墳地警示杜如晦一事,可見這一節她從未揭過,因是一母同胞的親兄,他亦覺負疚,隻垂頭不言語。

過了半響,才又抬頭,帶了愧色道:“我若是能再快一些……終究是我李家有負於……”

“二郎且不必這般說。”穆清搖著頭打斷他,“克明他性子果毅,既認定了二郎為日後明主,斷不會因那幾起子小人從旁作亂便悔怕了,旁的不論,隻須二郎不負他不負天下,足矣。”

兩人一齊回頭望了望胡床上的杜如晦,他的眉頭依舊緊緊擰在一處,冷汗倒是漸收了,麵唇卻紅漲起來。穆清伸手向他額上探去,觸手滾熱,再抓過他的手腕,扣脈細辨,果應了趙蒼所言,高熱燒起。

此時營帳門前有兵卒稟報,稱雲將軍升帳,請他速去。聽說有事要議,穆清忽想起方才李世民向趙蒼說另有差事要予她,卻不知所為何,趕忙問起。

“三兩句難說明晰了,待我回營細說。”李世民起身隨手抓過一方布帛,胡亂擦抹了幾下鎧甲上臉上的血跡,丟下滿是血汙的布帛,辭過穆清,自出帳去。

穆清起身端了盆去尋潔淨水,門口魯阿六並另一名“玄甲”仍戍立著,見她端了一盆血水,忙上前接過,帳後自有一口盛放了清水的大缸,魯阿六替她傾倒了血水,洗濯幹淨銅盆,舀上大半盆清水,遞於她。瞧著她凝重的臉色,卻不敢問起杜如晦的傷勢。

她捧著銅盆,叮囑魯阿六不許放人進來,入內闔上帳門。撿了兩塊幹淨布帛出來,浸透涼水,一塊絞擰幹了搭放在他額上。又掀開薄被,解開他的裏衣,裸出前胸,取過另一塊濕涼的布帛,小心地避開創口,輕擦拭著他的脖頸手臂前胸。

不消一會兒,兩塊布帛均已溫熱。她再將它們投入涼水中浸透,擰幹,擦拭。不間斷地反複,直至正午。其間出去換過一次水,打發了魯阿六二人去歇著,魯阿六卻執意不肯令帳門口空著無人戍守,兩人便輪著去歇。

穆清拗不過他,隻得隨他去,自領了一塊胡餅,回帳內守著杜如晦。

將將覺著他降下幾分熱,她舒了一口氣,胡亂咬了幾口幹巴巴的胡餅。一夜並一日半不曾闔眼,咬下的胡餅尚在口中未及咽下,眼皮便酸澀沉重,再支撐不住坐著便眯了過去。

才淺淺迷糊了半刻功夫,卻猛地一個激靈,驟然醒來。她放下胡餅又坐回胡床邊去瞧他,隻覺他周身又烘熱起來,嘴唇幹得有些唇皮發硬。

穆清心內焦躁,睡意頓消,在帳內四處尋摸一圈,尋不到小勺。無奈隻得洗淨了手,以手指蘸了水,抹在他的唇上,又滴了數滴入他口內。

又是一遍一遍地浸濕布帛,擦拭,也不知換過幾盆清水,不知滴了多少滴水入他口內,他周身的灼熱卻不曾褪去。

她原有滿腹的話想同他說,臨到喉舌間,卻不知該從何說起,便一麵擦拭著他的前胸,一麵喃喃亂語,“你既要同我說夫綱,那便好歹撐將過來,好好整治夫綱才是。”

一時又淌下眼淚,泣道:“我自跟隨了你至今五載有餘,你負我這許多,竟從未向你討要償還,我不容你再多負一次,待你大好了,咱們一樁樁一件件點算過。”

李世民從雲定興的營帳中歸來,原要同她說事,見她瞘著眼,眸下一片烏青,竟一時無法同她開口。“你且去歇會子,我命人來暫先替著你。”躊躇了許久,他隻說出這一句。

穆清不停手地絞換布帛,固執地搖頭,“我親手侍候了方才能安心的。”

李世民勸慰過幾句,便要自回營帳,她忽想起甚麽來,喚住他立起身道:“二郎若有事差遣,七娘定然不辭的,隻是……”她轉頭望了胡床上依舊昏睡不醒的杜如晦一眼,“可否待他褪了熱?”

李世民喟然歎息,默點了點頭,回身不確定地看著她,“事出緊急,待杜兄緩醒過,怕是要立時送你入一趟突厥王庭,去會一回義成公主,你可願意?”

“隻待他熬過這一遭,褪了熱,七娘即刻動身。”她毅然應道。

不知何時入的夜,亦不知是何時辰。穆清再次睜開眼時,帳頂上已灑落了明亮的白光,她的麵頰正墊著自己的一條手臂,手中持著一塊半幹的布帛,垂在胡床邊沿,另一條手臂向前伸著,搭覆在杜如晦的手背上。

她猝然驚醒,暗責自己怎的就睡過去了,一摸他的手背,涼了不少,心下一喜,再伸手探過他的額頭,滾熱的觸感已全然褪去,緊皺的眉頭也鬆放開來。她心下歡喜振奮,卻也未忘昨晚向二郎作的諾,當下又蘸水抹了他的唇,喂滴進一些。

俯身在他胸前,聽了一會兒他的心跳,仍似往常一般鏗鏘有力,她自心底浮起了一片笑意,輕手輕腳地替他係好裏衣,重新覆上薄衾,自去梳洗收拾了一番。隨後又至胡床邊,微微笑著端詳了他幾眼,才出了營帳,往二郎那邊去。

途中順道又往醫帳中走了一趟,趙蒼聽聞杜如晦燒熱已褪,亦慰然感歎,“所幸正是年富力強時,終究是熬住了。”

穆清不容他推讓,端身衽斂,“七娘這便要離營去,懇謝趙先生,萬要照拂好他。”直至趙蒼應承下了,她方寬心離去。

李世民正在帳中焦灼不安地來回走動,甫一見她進來,忙上前問:“杜兄可是大安了?”

穆清點點頭,“已褪了燒熱。”

李世民揮退帳內兵夫,徑直道:“前夜始畢可汗親率兵攻了雁門關,約略算來不下十萬,惡戰一夜,城關雖勉強未攻破,死傷卻大半,幸事前與杜兄定下疑兵之計,分撥了一隊在山坡高舉火把來回跑動,作足動靜,令始畢可汗誤以為援軍又至,且人數眾人,暫哄住他撤了兵。”

“他若醒過味來,再攻一次城,豈不一攻即破?”初時穆清倒想過,緣何不任由楊廣在雁門關喪命,偏費這事來解救於他。

後來她自己憬悟過來,唐國公尚未握住重兵,楊廣若喪了命,難免有人跳將出來持兵權號令天下,沒的白便宜了旁人,倒不若樂得做個好人,藉了一個甚是好擺弄的雲定興,由李家立一回調停援救的大功,使得楊廣另眼相待,好教唐國公握重兵把守一方。

“這便是十萬火急的事了。”李世民急切地回身向她道:“始畢可汗將圍截皇帝的消息,最先出自始畢可汗之妻,義成公主,她原是我朝遣去和親的宗室女,既她願通遞消息,亦有望遊說她襄助脫了圍困。”

“那遊說之人原是……克明?”穆清頓悟到。

“正是。另此事不必教雲將軍知曉,他若捷足先登先遣了人去,頭功自然就教他占了,便白替他人作了嫁衣裳。”李世民道:“在你尋來雁門關之前,說準了待突厥軍主力一顯,便由他速去遊說。然你忽就來了,義成公主一介婦人,與她相交相談,較之杜兄,自是你更適合。怎奈杜兄執意不應許你前往,便也作罷了。”

“不必說了。”穆清毫不猶豫接口道:“眼下他既這樣了,少不得由我走這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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