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九十六章 人心所歸(十四)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4603

沉寂了片刻,杜如晦見她並未再落淚,便抬手將她攙扶起,溫言道:“更深了,早些睡。”

她如何能睡得著,又怕擾了他睡,遂安靜地平臥在榻上,自顧自地出神。過了一會兒,他伸手攬過她,讓她靠在自己胸前。穆清深深地吸了吸鼻子,瞬時整個心頭都盈滿了他的氣息,熟悉到沁入骨血中一般。“我,我好惦念阿爹阿母。”她顫著聲音道:“阿爹過世第二日,我便隨了你走,至今已三年有餘,我竟不知阿爹阿母葬在何處。”

杜如晦低頭將麵頰貼在她的額頭上,柔聲說:“論理我也是該要回去祭拜恩師的,況且現今已不僅是恩師,亦是阿爹。待時局略安穩些,我們便一同回去祭掃。”

穆清在他胸前默然點了點頭,默了一會兒,他又道:“等回了東都,我替你購下顧氏老宅,待他日江山既定,蒼生不再遭受塗炭之時,我們仍一同去那處住著,春踏東苕溪,夏觀眾星宿,秋采塘上蓮,冬製暖香薰,終身約守,百年同穴,可好?”

穆清將臉埋得更深,嘴角卻抑不住地往上揚,想著那場景,分明是暖心想笑的,卻惹得眼淚撲簌簌地直往下流。離校場還有些路,忽聽見前頭吵吵嚷嚷的人聲,從車壁的窗格望出去,見好多人圍聚在一處,將路堵得水泄不通,馬車再過不去。穆清撩起車上的簾幕問阿達“前頭已是駐軍地,怎圍攏了這麽許多百姓?可是出了甚麽事?去瞧一瞧。”

阿達將車停靠在路邊,向穆清道:“娘子且坐坐。我去去便來。”

車內悶熱,坐了一會子,阿柳耐煩不住,又撩開簾幕去看,正看見阿達急匆匆地快步回來。到了近前,他皺眉道:“改換條道走罷,前頭百姓鬧事,抬了一具屍體擋著路。說是位甚麽醫士給治死了的,我瞧著麵善。好似,好似就是那位來替娘子診治過的醫士。”“無礙的。我隻遠遠地瞧上一瞧。趙醫士手段高明,怎就治死了人呢,定是有些誤會在內裏。”

阿達眼見攔不住,隻拿眼去看阿柳,原是想讓她去攔。阿柳深知穆清的脾性,這哪裏是攔得住的,故並不加攔阻,隻豎起眉毛衝阿達道:“還不趕緊跟著去。”他如夢方醒,趕緊隨在她身後,替她撥擋人群。

穆清穿過人群,走到中間。那趙蒼正被兩名漢子抓住兩臂,扭於身後,他試圖回頭向那兩人解釋,卻是徒勞。再看看地下,果有一具屍體躺在薄木板上,五六十歲上下,無布帛遮蓋,麵色紫紺發烏,眼不能閉,直瞪瞪地朝上翻白,似是臨終前受了極大的痛楚。這副形狀教她猛吃了一驚,一下手心發起冷汗來,無端想起了老菜頭那客棧後院中的搏殺,長刀握在她手中刺穿那侍衛的咽喉時,他亦是這樣瞪大了眼看著她。

民眾的吵囔聲,將她從驚駭中拉回來,她勉強定了定神,左右看了看,能看到的最大的武官,僅是一名淺青服色的副尉,或隻是一名執戟長,正不知所措地操手立在一邊,看來是指望不上的。另有一名中年漢子,一手端了一隻土陶碗,另一手隨著他激憤的話語,來回揮舞著,土陶碗內的濃黑藥汁不時潑灑出來一點。

“家父前幾日咳疾,因這醫士四處宣揚,說瞧病不收診金,便使他看了。哪知按著他的方子抓配了藥來吃,吃了三天,忽覺心痛難忍,半夜叫痛,不及另再請醫,豈知天未亮,人便已僵直了。大夥兒看看這麵色烏紫的,可不是他這藥毒害了?”那中年漢子紅著眼睛哽著嗓子道,邊說著邊舉起手中的土陶碗。

趙蒼掙紮著大喊“你莫信口胡說!你父確是咳疾無錯,可他卻並非因藥而終,這分明是死於胸痹之症!”

他這麽一囔起來,眾人又都去看那薄木板上躺著的,不知誰又大聲捅出了一句:“仵作可驗明了?”

這一句又教趙蒼哭喪起臉來“仵作如何能驗明這個,他若有那本事,做甚麽仵作呀!”他身側扭持住他的那兩名漢子已無耐心再同他聒噪,其中一人一腳踹在了他的膝窩內,迫得他單膝跪在了地下,另一人紅著眼急吼道:“既害了人命,便償出性命來。”手中海碗大的一塊尖石,作勢就要往趙蒼頭上砸去,方才還在喧鬧起哄的人頓時急收住了聲,放佛同時摒住了呼吸。

“且慢動手。”趙蒼的性命正懸在發絲般細弱的線上,忽然淡淡的一道聲音從鴉雀無聲的人群中飄出,如同無線的繩索,套住了那隻將要砸下尖石的手。穆清自人群中走出,徑直走到端著湯藥碗的漢子跟前“你說這碗中的湯藥,是這醫士所開的方,他可認了?”

那漢子怔了怔,看看穆清,看看土陶碗,又看看趙蒼。“便是要他償命,也該讓他心口俱服,親自認了,才能慰藉了逝者。他既是醫者,便能嗅辨出藥材,你將藥拿與他聞了,隻問清他,是不是他的藥方。”見他半晌反應不過來,穆清又加了一句,他這才有了絲恍然的神情,端著碗大踏步地走到趙蒼跟前,狠狠地將碗推送到他的鼻尖下。

趙蒼驚懼之下,又添了疑惑,小心地望向穆清。她細微微地朝他牽動了一下唇角,若有若無地點了點頭,隨後才清了清嗓子對他道:“你可嗅辨清楚了,這藥是否出自你手?可有一味不登對的?”

他猶疑不定地探頭仔細嗅過幾遍,抬頭道:“並無。隻是一些尋常咳疾用藥。”

這話音剛落下,持碗的漢子隻覺手上一空,來不及反應,藥碗已到了穆清手中。他伸手便要去抓她的手腕,立在一邊的阿達怎會容許他沾碰到自家娘子分毫,抬手一巴掌連推帶打的將他的手拂去,再不許他近前的。

穆清端著藥碗,偏頭定定地看著趙蒼“趙先生,七娘能否盡信於你?”

趙蒼不加猶豫地連連點頭“某絕無害人!娘子可盡信。”

在場所有的人,圍觀的民眾,扣押趙蒼的兩名漢子,剛被奪了藥碗的事主,驚慌失措的淺青服色的副尉,甚至於跟隨在她身邊的阿達和阿柳,無人聽懂這二人間一來一往的問答,尚在咂摸著味兒,便聽見穆清提高嗓音,高舉起藥碗道:“這位醫士已認了此藥係他所開,有無害人之毒,一試便知。若有毒,其罪當誅,若無毒,眾位的冒犯,如何說?”…

“我兄弟三人自當眾叩頭謝罪!”趙蒼身後扭壓住他手臂的一人高聲道。

“眾人可都聽見了!”穆清厲聲道,引來一片附和,人群又沸反起來“試藥”“由他自己吃了”高高低低的聲音喊囔開來。她也不理會眾人,兀自將土陶碗湊到唇邊,張開口直往口中倒灌,因倒得急了,兩小縷黑褐的藥汁順著嘴角兩邊流下來,直蜿蜒到白皙的脖頸之上。

阿達大驚,卻不敢動手去拉拽,阿柳嚇得麵色大變,伸手去奪她手中的藥碗,哪裏還來得及,一碗藥汁已盡數落入她喉間,瞬間下肚。

喧鬧的人群再一次急止住了聲音,個個俱張大了嘴驚懼地看著她。趙蒼身後的兩名漢子驚愕得放下了扭轉他雙臂的手,張著口瞪著眼,直呆呆地望著麵前這個纖弱的女子,半晌無有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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