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十四章 西來商客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5407

西來商客

兩輛馬車停在一家客棧門前。客棧不大,進層的小院落,收拾得幹幹淨淨,店門臨街,人來人往,好不熱鬧。阿柳和杜齊先下車搬動行囊篋笥,阿達去安置車與馬。穆清跟著杜如晦進到店中,往樓上走去。她自去了餘杭,一直養在深閨,從未出過遠門,隻在節慶中由眾人伴著遊逛,平日難見市井態,更不用說客棧一類的地方,她小心翼翼的環顧了一圈店內,各色人等齊聚,互說著沿途見聞,沸反盈天。

穆清戴了半透的皂紗帷帽,依然有眼尖的好事者,瞥到了她的樣,兩兩圍聚了議論,所議的不外乎是,“小娘好顏色”,“這兩人是夫妻還是兄妹”,“別是相攜私奔了的”。杜如晦往她身邊靠了靠,有意遮擋了些她的身形,往屏風後單獨隔開的小間去。

“能否不去隔間?”穆清阻了他,悄聲道:“在家時常聽師兄們談論世事,卻隻是聽聞,今日可親自聽了。”

杜如晦訝異的看了她一眼,“市井流民言語粗鄙,不怕他們汙了你的耳目?”

“七娘也算不得高貴,隻揀那願聽的聽便是了。”穆清輕描淡寫的答。

杜如晦低頭無聲的笑了笑,便引了她往靠窗的一席桌案去。坐定後,周圍窺探的眼光也跟了過來,穆清抬手要摘下帷帽,卻猶豫了一下,垂下手未摘。伺候茶水的店夥計快步過來,也忍不住好奇,不住拿眼瞄著她,直到布完了茶水,臨走還瞄了兩眼。穆清突然伸手摘下了帷帽,抬頭迎著一眾好奇窺視的目光,掃視了一圈,便回頭不再理會眾人的眼光和議論,若無其事地看窗外景致,亦不時與杜如晦言談幾句。

果然周遭的議論漸次少了,大家又重新投入之前的話題,各自交談開來。穆清側耳凝神傾聽了一會兒,忽聽見有人說:“聽聞年前諸藩酋長往東都進獻,請求聖上準許入市交易,聖上不僅準了,還改了規矩,令正月十五開市,很是熱鬧了一陣。”

“某卻剛好在東都。”鄰座一商賈模樣的中年男人得意地說,座中另兩個男忙催他細說了,他嘿嘿一笑,慢條斯理起來,“小弟有生意在東都端門街,年前便接到王令,命按規定的式樣,重新整飾了店肆,整條街的牆壁屋簷俱一模一樣的式樣,盛設帷帳,又將店肆內上好的物件挑了擺放在堂。正月十五開市,不得有延誤,不得無故閉門。王命難違,因此連年也不曾好好過,又許了好些錢與夥計,不叫他們回家過年,留在店內照看。”

杜如晦與穆清同時抬頭看了他一眼,看模樣是個生意人,麴塵色窄袖翻領襴袍,長僅過膝,頭戴深灰的巾,目深鼻高,似是胡人的樣貌。見眾人皆凝神聽了,他愈發助了談興,“到了正月十五這一日酉時,街口鼓樓鼓聲大作,如約開市。一時間戲齊演,樂人伶人足有一萬八千之多,十幾裏地外都能聽到樂聲,直至次日正卯才停歇了。端門街人來人往,皆華服盛裝出行,街邊的樹上,都裹了上好的繒帛,掛了宮燈,輝如白晝。就連那賣菜的,都以龍須席鋪地擺攤叫賣。”

眾人聽了都深吸一口氣,穆清壓低聲音在杜如晦耳邊問:“莫不是這商人誇大了?廟會集市我也頑逛過,怎會如此奢靡鋪張?或是帝都的氣派?”

杜如晦搖搖頭,“並無誇張,確是如此。帝都不至氣派如此,是有意鋪張了。”

“更有甚者,”那商人自斟了一杯,又繼續道:“有令在先頭,但凡有番邦商客過酒店食肆的,店家要出門力邀商客入店,奉以酒食,酒足飯飽之後,分不取。”

那些聽熱鬧的人,都不禁嘩然。有人質疑那商人故意誇大,那商人急了,大聲分辨,“不信,且去問東都來人,那市足開到月末才收了,遠近皆知。”

同桌的一人大笑道:“康,請人白吃白喝的事,你會願意?莫說王命難違,就算把刀架你脖頸上,也未必肯吧。”周圍眾人放聲大笑,看著都好似是相熟的,連店夥計上菜時聽得一兩句,也揶揄幾句,他倒也不氣惱,很是隨和。

杜如晦輕聲告sù穆清,“你看此人是否有些胡人之相?聽別人喚他作康,康姓的胡商,那就該是個粟特人。不過粟特人一向把持西北商道,不知怎麽竟跑到江南來了。看他跟店家相熟,必是常來常往的。”

穆清又隨意看了他一眼,曲發虯髯,雙目深陷,鼻梁挺直,江南所見胡人不多,故看來有些惹眼,但他漢話流暢,與周圍眾漢人熟撚,似不同於一般胡人。

待大家笑過,那被喚作康的商人,繼續笑說:“自是不容人吃白食的。酒食能吃去多少銀錢?開市前就有官家來作了貼補。算上修葺店肆,分發夥計雜工的銀錢,還剩下了不少,足夠再買兩個胡姬轉手去賺錢。”

眾人又是一陣嬉笑,有人叫道:“還有你康郎不做的生意嗎?”還有人笑道:“康,你買了胡姬以後舍得轉手麽?”一時胡亂渾說四起。

到底是小娘臉皮薄,穆清聽了不禁有些臉紅,低頭自飲著水。隔了片刻,她抬頭問:“官家這般貼補,一整條街的商家,半月的開銷,要耗去多少銀錢?”

“耗費巨萬。”杜如晦答,“且往後年年正月十五要這般開市半月,隻為顯示我朝豐饒鼎盛,實則內裏虛空,民不聊生。”

穆清心中略算,不禁咋舌,轉念又覺此舉並不全是荒唐過錯,“或聖上是想要促使各國藩商與我朝互市互利,以商利國卻是不錯的,隻奢靡,矯枉過正,恐目的未達,先自傷了。”

杜如晦頗有意味的看了她一會兒,微微笑了一下,究竟是顧彪親授多年的,縱是養在深閨,隻偶得聽師兄們議議時政,竟也能有這等見識。今後如能不拘束在深庭後院中,暇以時日,恐能通達天下事也未可知。本想問她是否從顧彪處得“以商利國”的道理,但怕提到她阿爹,又觸及她傷懷,話到嘴邊又停駐,換成了另一句,“阿柳或已在房中收拾妥當,此處到底市井流民過多,諸多不便。不若先回房,一會兒差人將吃食送到你房中。”

穆清點點頭,起身戴上皂紗帷帽,往樓上客房走去。身姿嫋娜,氣韻清雅,又引得一陣目光追隨。

戍正時分,天色已暗垂,主仆二人在房中胡亂吃了些店家送來的吃食,阿柳去備洗漱的水,穆清不願一人呆在房中,走出房門,在樓的回廊上略站了站。憑欄低頭俯瞰方才熱鬧喧囂的廳堂,此時人皆退散,不過兩兩的人坐著說話。

杜如晦還在靠窗的那桌案邊坐著,對麵坐著的人正是胡商康,兩人正對酌著。案下席上已散落了幾隻空酒壺,忽聽杜如晦揚聲喊了一聲店夥計,“再取兩壺桑落酒來。”店夥計高聲應了,便奔忙起來。康從隨身的囊袋中掏出一個羊皮水囊,往兩人的碗中倒,稱是粟特人的葡萄酒,江南難得一見。

聽杜如晦向店家要桑落酒,穆清不由自主的喃喃念了一句:“蒲城桑落酒,灞岸菊花香。”一時神傷,那正是庾立先父的遺作,往昔聽庾立說起過,想來不免有些黯然。樓下傳來康豪爽粗啞的聲音,伴著杯盞相碰,把酒言歡之聲,穆清側頭望了望,見杜如晦臉色發紅,形狀豪放,已然飲了不少酒。怕他喝迷醉了不自在,自去尋了杜齊吩咐:“你家阿郎恐是飲多了,先讓店家備下醒酒湯,回屋莫忘jì服侍他吃了。”

杜齊探頭一望,一臉不以為然,“娘多慮了。這些酒還醉不倒阿郎,隻當頑笑呢。且阿郎與那胡人素昧平生,定是把持著的,斷不會飲迷糊了。”

穆清有些訝異,平素日日一同授課,眾師兄中,惟他一向溫潤儒雅如古玉,從未見過他這般粗放豪飲。穆清略一點頭,轉身要走,杜齊又想起些話,忙說了,“先前阿郎囑我來問問阿柳姑娘,娘可有什麽缺的,是否安好。見著娘便好了,省的阿柳來回傳遞。”

“尚好。也無甚缺,替我謝過你家阿郎。”穆清客氣的回了。杜齊心裏暗笑,這顧娘,算是已許了阿郎了,兩人卻一個客氣來,一個客氣往,如陌生人一般,好像不知該如何相處。他家阿郎更是可笑,跟隨了他十載有餘,從未見過他對哪位娘這樣上心著緊,竟還不願讓她知曉,隻在背後用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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