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五章 一任妒念釀深怨(一)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459

一任妒念釀深怨(一)

當日戌時,杜如晦果然往漪竹院探望穆清。因不便在她屋中久坐,隻選了院中一座涼亭內坐著。亭四周綠竹婆娑圍繞,亭內中間有一尊石桌,並四個加了錦墊的腰鼓形石坐墩,桌上隨意擺放了一局棋,兩人坐著隨手落著棋,阿柳在亭內點了兩盞青瓷騎獸燭燈,置了小風爐煮著茶。任誰看來,都是穆清同杜如晦在下棋聊談,阿柳在一邊隨侍,並無異常。

穆清讓阿柳將那夜的事,仔仔細細毫無遺漏地向杜如晦講述了一遍,也提及了自己的懷疑。杜如晦凝神想了一刻,捏了一粒棋,閑閑的敲落。

“阿柳,那夜你家七娘落水前,有人用力擠過來,擠得人群散亂,你可曾看清那人的長相?是否認得那人?”杜如晦問道。

阿柳默想了一回,搖了搖頭,“不曾看見。”

“那後來,前來傳話的那小廝呢?既是顧先生遣去的人,理應是他身邊慣常使喚的小廝才是。”

“卻是個生臉。”阿柳非常肯定的說,“阿郎身邊使喚的人不多,平日裏都是熟稔的。”

“這便足以證明,七娘落水,的確是有人故意為之。先頭有人將人群擠亂,大家湧動起來,目的是將阿柳同七娘離散開。隨後並不給阿柳時間去尋七娘,立即假傳了顧先生的話,支使阿柳先回府準備,意在確保七娘落水的時候,無人搭救。就如七娘所說,河道邊都是石圍欄,想要意外墮入河中並不容易,那人是看準了一處無圍欄的缺口,乘著擁擠,將七娘擠進那處缺口,再推入河中。”杜如晦的分析,讓阿柳和穆清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心下悸然。

“虧得阿爹想要提早回府,差人來尋我不著,又回府去尋,也虧得落水時有人發現了,更虧了杜先生與庾師兄及時相救,不然七娘哪還有命安坐於此。”

杜如晦笑道:“叨天之幸罷。”

阿柳在一邊又急又氣,“不知是哪個黑了心肝的,竟敢謀算著人命。”

“那日在河邊救上七娘時,便覺得這落水落得蹊蹺。翌日來探七娘,聽阿柳說了當時的情形,幾乎能肯定此事是有人蓄意了,遂趕回落河的地點,驗查過一番。七娘可記得,當夜除了顧先生和帶出來的那幾個仆從,是否還有其他認得的人同去觀儺戲?”

穆清接過阿柳遞過的熱茶,順手又遞給杜如晦,“杜先生喝口熱茶罷,春寒甚重。是否有其他認得的人,還容七娘細想。”

杜如晦伸手接過小茶盞,手指無意觸碰到她的指尖,隻覺一片冰涼,便不肯接那茶盞,順勢推送回她手中,與茶盞一道遞送回去的,還有他手上的暖意。穆清的臉立時就被風爐的火光映得通紅,直到阿柳再遞過一盞熱茶,兩人才收了手,各自低頭喝著茶。

靜默了一陣,穆清的神魂俱又重回到這小小的亭中,答道:“還有,長兄及二娘。可在我離開閣前,長兄已被同僚請去說話,隻有二娘和幾個仆婦,除此,再無其他人。”說到顧二娘,穆清心中一動,攪得有些隱痛,“雖說,平時並不交好,時常有口舌之爭,畢竟都是年紀相仿的,是斷不能有這番歹意的。”

後半句顯然被杜如晦忽略過去,他深皺了眉說,“若我沒有推錯,顧二娘兩所坐的配閣應是左配閣。”

“正是呢。”穆清同阿柳同時道。

“七娘落水是在右邊的河道邊,隻有在左邊的配閣上才能清楚地看到全過程。七娘再細想想,那個前去傳話的小廝,恐怕他便是受了支使去下狠手的人。此人必定是見過七娘,知道七娘樣貌,而阿柳卻覺得是個生臉的,因沒見過或偶見了也沒在意的,必不是府中的人。不在這府中,又知曉府中人事的,七娘認為會是什麽人?”

杜如晦一口氣推斷完,阿柳聽得迷糊住了,穆清心裏卻已跟明鏡一般,透徹寒涼。若說之前有疑心因理不出個頭緒來,便以為是自己多心了,如今卻已徹底明白了,恐怕隻有平時跟隨者二娘進出府,但又不在身邊隨侍的人,才能既識得自己的樣貌,又不被府中女眷留意。想到當時顧二娘就端坐在左邊配閣中,及笄少女貌美如花,氣若蘭芷,氣定神閑地安排著小廝行凶,待自己落水,命懸一線時,她冷冷地旁觀著事態隨著她的預設走去。穆清心裏又驚又怕,“這究竟是為什麽?”

一時大家都不再言語。晚風起了寒意,棋盤上不成局的兩兩的落。杜如晦放下茶盞,“七娘可有什麽打算?”

“眼下無實在憑據,並無甚打算,隻是加倍小心罷了。”先前提起二娘時心中的翻攪,和這幾日積壓在她心口的隱痛,糾纏著她,猶豫再,終還是開口了,“杜先生,不知消息是否確鑿,阿爹似乎有意將二娘……”

未及她說完,話便被打斷,“七娘或有所不知,我曾有過婚配,隻因仕途不順,生活顛沛,四處輾轉,雖也出身大族,但給予不了榮耀安逸,連累了高門大戶家的娘,使得她整日鬱鬱苦不堪言,既她不願隨我四處顛簸,便隻有放了她歸家。如今蒙顧先生垂青,我卻是不敢受的,亦不想再連累顧先生家的小娘。”

穆清沒有料到會有這番坦誠,惶惶不安的說:“七娘僭越了,其實杜先生不必……七娘隻是……”竟一時語塞了。

杜如晦微微一笑,看著她的窘態,又補了一句,“再者,顧二娘並非我所願。”

月,踏春日。

正是江南細雨蒙蒙時,這日卻並不下雨,天空雖然還陰陰的,空氣裏彌漫了甜絲絲的水汽。早起漪竹院裏眾人皆忙碌起來,為著踏春出遊,各自做著各自的活,腳步裏都帶了春風一般鬆快。陸夫人隔夜以薺菜花煮了雞蛋,用竹籃盛了,親自送到漪竹院。穆清將薺菜花雞蛋一人一個地賞了院裏的幾個丫鬟仆婦,剩下的一些,剝了一隻,直鬧著要親手喂了陸夫人吃下。

陸夫人連連笑著嗔怪她頑皮小孩性兒,也就依著她吃了半隻,便再不能吃了。穆清麵上依舊嬉笑著,心裏卻暗自蒙了一層憂慮,阿母已過了知天命的年紀,早知她這一兩年氣虛體弱,平日用膳自己時常去陪著,想著法兒的哄了她多用些,可還是擋不住日日清減下去,如今竟是這般光景了。

過了不多久,上巳節沐休的庾立,帶著要送給穆清的生辰禮到了。見了陸夫人,自先行了禮。往年生辰不過是夾纈珠花,彩陶玩意兒之類的東西,今年庾立帶來的卻是一個彩漆木盒,盒裏赫然裝了一對赤金的雙頭鸞鳥銜寶鐲。穆清拿起一隻端詳了片刻,鐲上鸞鳥的羽翼清晰,兩頭相對,中間嵌了一顆渾圓透亮的紅色寶石珠。這禮過貴重了,含義也有些不明,還是想法推拒了才好。

她把鐲放回盒內,並不收下,笑晏晏的拿了一個薺菜花雞蛋塞到庾立手中,“庾師兄這麽大的禮,我可沒甚好的回禮,隻有拿這阿母煮的雞蛋來借花獻佛了。隻是這禮,七娘可不敢收,還待將來留給七娘的阿嫂呢。”說著便將盒往庾立手中推送,“況且,原先已同庾師兄說好了的,七娘想要的是幾盆獨占春。這時節開得剛剛好,擺放院裏也好屋裏也好,正好妝點,庾師兄是忘了嗎?”

庾立將她推送過來的木盒及雞蛋放在一邊的桌上,忽然正色起來,“想來義母也已知我被調任平涼郡的事,年內就要赴任,最晚一過中秋便要動身。”剛聽了個開頭,穆清頭皮開始陣陣發麻,大約隱隱能猜到他後麵要說的話,果然,他又接著說,“不知七娘可願與我同去,若是七娘願意,還請義母能成全,放心將七娘交於我。”

陸夫人長舒了一口氣,好像終是等來了這一句似的。“阿母哪會有不放心,你原是最妥帖不過的。你們兩又是從小一處長大的,早該如此,七娘年紀小,白耽誤了你這些年。隻有一樣,你須得去正經稟明了你阿爹,再誠心告知了七娘的親父母,一應禮數都要周全,不虧待了我的七娘便是了。”

阿柳在一邊喜不自禁,眼角閃出了些水光。穆清心中急亂,有些話不能當著陸夫人的麵說,隻急著出門,阿母和阿爹不會同去,趁他還未向阿爹稟告,與他好好的說清楚。

一直到車馬出發,穆清都沒有再開口說話,也不叫阿柳跟著,打發她去前麵載物的馬車上坐了。庾立隻當她是小女兒的羞怯,一邊生出了點悔意,隻怕自己當她麵說的話有些孟浪了,嚇到了她,一邊又因得了義母的肯,心下狂喜。

馬車晃晃悠悠的出了城,穆清獨坐車中,考量了一。按理說,他確是良配。自己並未入得餘杭顧氏的族譜,雖十二年來得阿爹阿母的寵愛,說到底隻是收養在身邊作陪伴的,根底依然是吳郡顧氏的一名庶之女,就出身而言已是高攀,難得他不嫌更是嗬護有加。他雖說已無大族倚靠,畢竟係出名門嫡傳,又才剛從正六連遷兩級至正五,才華橫溢,官運亨通,將來是可盼可依的。

再者,她從小放縱隨性慣了,不說阿爹阿母,即便是庾立也是一向縱著她,不多加約束的。以後無門庭束縛,無阿翁阿家侍奉,庾立待她如何,顧府上下多年共睹。若是沒有那人出現,此生必定就是他庾立了吧。

可是如若拒了他,如何對阿爹阿母解釋,如何對得起他十來年的守候。隻怨自己平日貪戀他如父兄般的縱容寬柔,時常與他混在一處嬉笑歡鬧,沒有為他著想過,白白誤了他那麽多年。如此越想越愧疚,忍不住抬手撩起雕花鏤空的車窗上懸的素紗簾向外看去。

原以為庾立的馬會隨在車邊,沒想到撩起簾,看到的卻是讓她心中怦然的堅定的側臉,寬厚筆直的背脊。杜如晦正騎行在她所坐的馬車一側,隨意地四處望著。許是感覺到她的目光,他側頭隔著鏤花車窗微一頷,算是招呼過。果真守約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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