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歌

故山丘

第41章 石龍困吟 衷腸難訴

書名:碧玉歌 作者:故山丘 字數:5988

夜終於深透了,萬籟俱寂。阿醜在這守衛森嚴、銅牆鐵壁般的大司馬府若隱若現、穿梭自如,他身形瘦削矮小,顴骨突出,鼻梁雖挺但偏短,眼睛不大,卻在黑夜裏閃閃發亮。

蒼龍門一角,白日裏氣勢恢宏,精雕細刻的石龍盤踞池水中央,威風八麵,龍嘴中噴湧出一股水柱,砸落在盡是陽光的水麵;夜間卻因巨大的落差,顯得格外清幽,甚至有些落落寡歡的意味,尤其是叮咚作響的水聲中滿是哀怨,活脫脫一位失寵喟歎的女子,這樣想著,阿醜不禁啞然失笑。

他的手先在龍頭裏摸索了一陣,除了潮濕和陰冷以外,並無其它。於是一個躍身跳到龍尾處,趟入水中……龍尾淺淺露出,栩栩如生,除了泛著細膩幽暗的光澤外,看上去也無異常。想來玄機並不在這條石龍裏,阿醜初步判斷。索性斜靠著龍身,仰望著天空,暫時將自己放空,夜是那麽深邃,那麽迷人,讓人沉醉,可是多年前或許也是這樣的夜,阿醜確信自己成了孤兒。於是他粗暴地打斷了自己,不再繼續回憶下去。

他開始思索別的東西,用來躲避那些隨時會翻湧而上的情緒,他想到了盟誓。盟誓能是什麽東西?不過是世間最為愚蠢和荒誕的東西,它的存在本就是彼此間猜疑、不信的產物。指望這樣的東西來羈絆人心,申屠鷹看來也並不高明。

阿醜在心中暗自揣測,笑了笑,轉念一想,自家的主公會忌憚這樣的物什,分明更是庸常之輩。如果有一天,天下真會落到這些人手裏,又該是怎樣一副凋敝的新景象呢?

阿醜像是突然聽懂了石龍的嗚咽聲,先前以為那不過是女子閨中的自怨自艾、無病呻吟,現在凝神細聽,明明就是無奈的悲壯之聲,本應在風雲中馳騁的神龍,如今卻被困在這一方水塘裏,永遠定格為盤踞的姿態,成了一個外強中幹的擺設。

他憐惜地摸了摸石龍背部,指間劃過那些凹凸不平的冰冷紋路時,他察覺到了不尋常的地方,有那麽一小塊,隻是小小的一塊,微微凸起,可按照紋理的脈絡走向,它本應是凹陷的。

阿醜嘴角浮上一絲笑意,申屠鷹雖不高明,可聲東擊西的伎倆著實不耐,阿醜近幾個月潛入過太多大司馬府對外聲稱的隱秘要地,有的重兵把守,看上去還真像那麽回事兒……他甚至偷偷進過申屠鷹的寢殿,華貴的屋子裏有著淡淡的熏香,透著奢靡的味道,他看見漣漪睡在那個人身旁,呼吸均勻,麵色紅潤,像是一點兒心事都沒有的樣子……他還記得自己是如何狼狽、失落地退了出去,明知盟書不會在那裏,他還是十分任性地要去看上一眼,冥冥中似乎為的就是這一幕。險惡的情形容不得他持久的心痛,他隻能忍耐著,像是踐行她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或許隻是為了意義不大的生存。”

輕輕掀起那處突出的地方,一隻手剛好可以從容地進入,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取出一個石盒,盒子古樸,刻著一些花鳥蟲獸,他用力想打開它,可並不那麽容易。阿醜將石盒翻轉了一圈,發現盒子的封合處,已經讓金水澆鑄上了,合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隙。

他猶豫了一下,是將石盒帶走,還是放回原處,最後選擇了後者。他要先想出打開石盒的辦法,否則就是打草驚蛇、得不償失。他知道申屠鷹的人會不定時地來察看這樣東西。

“玉妃,大王來了。”夜來俯在碧玉耳邊輕輕說,碧玉正在出神兒,聽了夜來的話,一時間還是沒轉換過來。

“大王來了。”夜來輕聲重複了一遍。

碧玉這才吱唔了一聲,正要起身,申屠奕已經來到了她身後,夜來識趣,行禮後退了出去。

碧玉背對著申屠奕,平靜地說:“你來了。”

申屠奕“嗯”了一句,環住她,“我有多久沒來呢?”

碧玉像是認真地思索了一下,回答說:“記不清了。”

申屠奕環住她的手輕輕抖動了一下,沒有說話。

“我不敢一天天地數著。”碧玉說了實話。

申屠奕把頭埋在她的脖頸裏,輕輕說了一句:“三十九天,月亮陰晴圓缺一輪綽綽有餘了……”

“不算太長,我本以為我從此以後就跟天上的織女一樣了……”碧玉微微笑著,語氣輕鬆俏皮,聽不出有傷懷的情緒。

申屠奕吻吻她的臉頰,“是我不好,心胸狹窄了。”

“應該是我不好,否則大王不會無緣無故地變性情了。”碧玉轉身過去,依偎在他懷裏,“我幼稚了,以為大王是我的夫君,我就可以任性而為……全然忘記了,無論大王待我多親近,我都應該從心裏敬畏著……”

“不是這樣的,我從來不需要你的敬畏,我需要的……”申屠奕停停,眼神純淨生動,“——隻是你的心意。”

“我很貪婪,一心隻想要得到你全部的毫無保留的愛。”申屠奕誠懇地說,“因為這份貪婪,我明知自己誤解了你,還是不肯向自己的內心妥協。”

“難道大王還不確信、還有疑惑嗎?”乍一聽,碧玉不解,可稍一思考,就了然於心,“你在我心裏,沒有人可以代替,永遠占據著我心裏最重要的一隅。或許你不滿足這樣,可一個人的心又怎會隻充斥著一種纏綿悱惻的情感呢?就像呂嘉樂,他與我竹馬之交,如果愛是一種純淨得一目了然,卻又一碰即碎的幻影,那麽我愛過他。”

申屠奕沒想到碧玉會如此坦誠,感動之餘,又覺碧玉所說遠遠勝過一切綿綿情話。他狠狠地嘲笑著自己,羞愧地說:“我竟會為了你跟瑾說笑而心生芥蒂。”

碧玉恍然,輕輕搖頭,鬆了鬆氣,在他手臂上輕輕咬了一口:“你會犯這樣的糊塗,知情的人不笑話你才怪……襄陽侯若是知道了,怕也要失望了。”

申屠奕笑笑,忙說:“所以這些日子我一直憋在心裏,自己慢慢消化著。瑾和你都是我至愛之人,齊瀾說的對,‘對越愛的人就容易越苛刻’,我也不能免俗。”

碧玉伸手去觸他的臉,與他玩笑說:“這些日子你都膩在齊姐姐那裏了,對嗎?她說的話,你都奉為圭臬了……”

申屠奕抓住她的手,也玩笑說:“不膩在別人那裏,你能有這份相思之情嗎?我們也不會有今日說出這番心裏話的機會……你得謝謝齊瀾,讓我們更加坦誠相待。”

碧玉隻得點點頭,笑了。

申屠奕抱緊她,一刻也不想鬆開。

“王淓姐姐已經將那件事情料理好了,也好好安頓了兩位老人家。雖說有些事情沒法盡善盡美,可她是真的在盡力彌補了。你對她的成見,能不能稍稍改變一點?”碧玉不失時機地勸誡說。

“她那天說的話有多刻薄、惡毒,你都忘記了嗎?虧你還想著去體諒她。”聽來雖是責怪之辭,但全無責怪之意。

碧玉認真地看著申屠奕的眼睛,想起自己第一次見他的情景,她都不敢去看他的眼,心如鹿撞。

“說真的,你不提王淓還好,一提我就上火,她在我府上捅了那麽大的婁子,他父兄還敢時不時在我耳邊旁敲側擊,讓我立熾兒為世子,尤其是王濛那家夥,說王淓生養有功,應奏請聖上給她賜一個封號,連封號都給事先擬好了……朝政上悶聲不吭,幹涉起我的家事來倒口若懸河了……”申屠奕笑著抱怨,語氣裏有鄙夷,也有無能為力。

“母親為孩子計長遠,也是人之常情……夫君不要太往心裏去。”碧玉安慰說。

申屠奕一聽,像是回想起什麽,依然笑著說:“那天你在眾人麵前說我不懂女子心,更不懂女子做了母親之後的心意。我當時就納悶了,你還沒做母親,倒先替自己留好退路了。”

碧玉被說得臉上一片緋紅,小聲抗議說:“就知道你今天還是來找茬兒的。”

申屠奕哈哈大笑,“我是來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怎麽能說是找茬兒呢?”見她紅著臉,柔媚無比的樣子,心禁不住蕩漾開來,口上就更不加掩飾了,“要不,你也給我生個兒子,我立他做世子……你看如何?”想著碧玉一時間定然無以應答,忽又小聲關切說,“我想著該找醫官來給你看看……我平日裏也沒少疼你……”

碧玉雙頰通紅,低著頭,小聲說:“孩子的事情是急得來的嗎?再說,我也隻想給夫君添位郡主。”

申屠奕進門前本來鬱結的心情徹底雲開日出,他一臉壞笑,柔聲說:“那我隻當是自己還不夠努力。”

都說夜之美多半是因其神秘,可真正神秘的其實並非夜本身,夜讓人洗淨鉛華、卸去塵垢一般的盔甲,赤裸而熱烈地麵對內心最真實的自己,就在這份難能可貴的本真裏,人本身才能得以綿延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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