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歌

故山丘

第40章 我已亭亭 不憂不懼

書名:碧玉歌 作者:故山丘 字數:7641

日薄西山,萬物歸寧,可申屠奕府上的氣氛卻讓人窒息。

正廳裏是滿滿一屋子的人,跪著的丫鬟雙肩微顫,低著頭的仆役麵如土色,偏座上的幾名妾妃隻覺背後陣陣發涼……沒人敢說話,也沒人敢相互交換眼神,甚至連呼吸的聲音都不敢顯露在外。

申屠奕剛剛發過脾氣,此時鐵青著臉,肅然端坐,暫時壓製下去的怒火還在胸腔裏熊熊燃燒,他將手裏的茶盞攥得緊緊的,努力放平自己的聲音,可聽上去依然冷酷無情,“王淓,你仍然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全無過錯嗎?你就這麽執迷不悟、頑固不化……什麽時候,你能把你那驕傲虛偽的麵具卸將下來,我倒真心想看看是一副什麽樣的尊容……”

王淓不禁打了個冷噤,透心涼,卻故作鎮定地作答:“妾身當然無錯,隻是一個卑賤的丫鬟而已……熾兒因她割傷了手,難道她就不應當受到處罰嗎?大王何必為了一個下人如此興師動眾?”她短暫停頓了一下,用幾分不屑的語氣說,“至於妾身是什麽模樣,大王心裏難道不應該跟明鏡一樣嗎?我並非現在才是這個樣子,從你決定納我為妃時,或許還要更早,我就是這般……我隻是不肯為你改變罷了……”

申屠奕聽她說得理直氣壯、振振有辭,嘲弄之情溢於言表,頓時火氣嗖地一下竄了上來,大怒道:“你當府上的規矩是你定的嗎?你動用私刑,將婢女活活打死,你眼裏還有我這個大王嗎?更重要的是,你身為婦人,心腸竟歹毒至此,實在是讓人憎恨,還敢在這裏巧言令色,你有什麽資格為人妻、為人母?簡直就是一個輕狂浪蕩的刁婦……”

王淓冷笑一聲,本來心上還存有幾絲畏懼和悔意,可申屠奕幾句責罵一出口,她反而釋然輕鬆了,“是啊,我是心如蛇蠍、魯莽粗笨,沒資格做你的妾妃……你的妃妾都是多高潔的女子——落魄人家的小姐、歌舞坊的妓伶、山野村夫的女兒……你為什麽不想看看她們麵具下的臉呢?是害怕親手證實了自己的失敗與不堪嗎……”刻薄話還沒說完,申屠奕將手中的茶盞猛地砸向地麵,瓷器迸裂破碎的聲音驚斷了所有在場的人心中緊緊繃著的弦。

王淓臉上發白,嘴唇抽搐了幾下,腹中的話還沒說完,發出微弱無助的餘音來,“……我算什麽?我在你心裏算什麽……”

申屠奕氣得說不出話來,眼光似乎能殺人一般。他徑直走到王淓跟前,一計響亮清脆的耳光重重地甩在她臉上。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恨不能化成一縷青煙偷偷溜走。

王淓並沒有立刻去捂住迅速發紅發熱的臉,她倔強地站在那裏,不帶一絲矯情和柔弱,與申屠奕耽耽對視著。

一旁坐著的齊瀾緩緩開口了,她抬起那雙並不嫵媚但十分耐看的眼睛,迎上申屠奕怒火衝天的眸子,“大王何必發這麽大的火,王姐姐也不是有意頂撞……這件事情王姐姐確實有失妥當,可是做母親的,疼愛孩子,難免會失分寸……那丫鬟也並非一點兒過錯沒有,打板子的人手腳又沒有輕重……府上和氣最重要,大王可不能叫外人落了話柄……”

碧玉和花鈿默不作聲,王淓剛剛說的話讓她二人尷尬羞愧,心上不約而同都泛起怨恨來,所幸這怨恨在碧玉心裏紮得並不深,她稍稍平靜後,相反對王淓多了幾分理解,碧玉想著,王淓心裏該是有多不平衡、多委屈,才會在這樣的情境下說出這樣的話,明知會火上添油,卻還是不留後路的為自己孤注一擲、奮力一搏,她哪裏是在諷刺書婉、花鈿和自己,分明是對申屠奕危險的試探,該有多勇敢、多自我,她才敢在自己在意的男子麵前說出這樣的話。何況仔細想想,王淓說的話並非隻是單純的賭氣之語,毫無道理可言,相反她洞穿了一個事實,一個大家都在選擇裝聾作啞的事實——申屠奕活在眾人或善意或惡意或無關善惡的蒙蔽裏。

申屠奕看看齊瀾,她的話溫和委婉,他不好發作,於是又看看碧玉和花鈿,感覺自己虧欠了她們,更是無話可說。

他憋著一肚子的氣,仍不解恨,斜著瞟了一眼王淓,那個女人像冰冷堅硬的石頭,頑強地與他抗爭,即使此刻淚眼迷蒙,申屠奕心上也生不出半點兒憐憫。他突然就有些氣餒和悲觀,王淓不留情麵的話在他心上刺了一個窟窿,先前因為憤怒,來不及品味疼痛,現在痛的滋味來勢洶洶,迅速湮沒覆蓋了怒火,想掌控已是來不及。

碧玉思量了半天,朱唇輕啟,近段時間,她對申屠弈有些莫名的疏離感,“大王,齊姐姐說的在理。您是男子,體味不到女子的心情,尤其是女子做了母親以後的心思……女子無牽無掛時,況且會失了心智,做出一些傻事……做了母親以後,為了孩子,會犯傻、會做錯事,也都在可以諒解的範疇。”

茫然看了申屠奕一眼,又慢慢說:“這洛陽城像座一陣風就能吹遍的城堡,無論風中是花香還是異味,吹到那一端的時候,都會變了初衷……沒人會去深究細察、追本溯源,隻會任憑著漫天的謠言肆虐成災……大王除了小心謹慎,又能如何?”

申屠奕驚訝了,他沒想到一直沉默著的碧玉會替王淓說情,還會有這樣一番犀利的說辭,這個他鍾情的女子有時也會讓他捉摸不透,她好像很明媚,卻又淌著或深或淺的憂傷;好像很灑脫,卻又極力約束著內心裏那些想逃離的東西。他尤其不明白的是,她對自己的愛是滿滿的已經溢了出來,還是壓根兒就一直沒滿,她像是刻意地為自己留出空間,去容納別的情愫,而那種情愫或許會在別人身上得到更強的共鳴,就像那天申屠奕親眼看見她和瑾在一起,眉眼裏有著前所未有的的輕鬆與歡愉,而那種神情卻是在自己麵前不曾有過的。

難道自己給不了她想要的全部嗎?申屠奕忽然變得更加混亂,他安慰著自己隻是把簡單的問題考慮得過於泛化和複雜。

見申屠奕沉思不語,表情越來越複雜,碧玉心裏有些飄忽,像是有一株花草正在搖曳著、招展著,有一瞬間,她感覺自己好像不認識眼前這個人,於是她決定順著他的心思說一些討好的、能讓申屠奕下台的話,“您別再怪罪王姐姐,就看在熾兒的麵上,他受了傷,您想來也是心疼不已,現在又傷神動氣,我們見著十分不安……一想到您終日料理的事務繁多,事事都少不了勞心費力,妾身卻無力分擔,相反還要惹得大王不悅……如今當務之急,得想辦法好好料理這丫鬟的後事,妾身聽說她家裏有年邁的雙親……大王何不順借此事,博回好的名聲……”

申屠奕無心糾結她話裏的客氣與婉轉,隻是搖搖頭,歎口氣,衝王淓說了一句:“如何善後就交給你去做,算是給你一次補償的機會。以後如果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你就回兗州去吧,那裏更適合你呼風喚雨……我是絕不會吝惜一紙休書的……”語氣清淡如水,沒有憤怒,也說不上冷漠,卻叫人聽著更加絕望。

王淓恨恨地掃了一眼廳裏的人,她未對任何人生出感激之意,她的心裏一片空白,決絕堅貞的情愛早已不是她想象中的樣子,她好像終於看明白了它那張麵目全非的臉。

“齊瀾,陪我去你房裏。”申屠奕起身,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碧玉,有些麻木地說。

碧玉看見他伸手去牽齊瀾,齊瀾伸出手來,那雙手白皙柔膩、豐潤光潔,她忽然想到前幾天在詩經中看到的句子——“手如柔荑,膚如凝脂”,忽然失魂落魄起來。

齊瀾輕倚在申屠奕肩上,柔順的黑發解散開來,猶如傾瀉的瀑布。申屠奕卻隻是握著她的手,不說也不笑,過了一會兒,拿起酒杯微抿了一口。

“大王心事重重的樣子,還為了剛才王側妃的事情憂心嗎?”齊瀾眼中波光粼粼,像是能倒出申屠奕的影子。

“當初娶她就不是我的本意……那年兗州天師道湯恩妖言惑眾、舉兵叛亂……父皇為了籠絡當地的宗族勢力,讓我納王淓為妃……我見她雖然性情孤僻,但心腸不壞,還有幾分女子少有的耿直,也就未加反對……隻是未能料想到會有今日的情形……婢子雖輕賤,但也是人命,同樣有喜怒哀樂、父母族人……王淓固然高貴,可也不能如此恣意妄為,她的心狠辣到這種程度,實在是令人寒心。”申屠奕又喝了一大口酒,酒杯見了底。

齊瀾並不去拿酒壺,而是從申屠奕手中接過酒杯,輕輕放置在案上,“王姐姐家世顯赫,大王不得不顧慮她身後各種交織著的利益。”聲音和她的動作一樣輕,“事有輕重,大王難免要費心力去掂量一番……就像碧玉妹妹說的那樣,隻要有一陣風刮過去,別有用心的人就會如獲至寶,您不得不顧忌王側妃在朝中做官的父兄……”

申屠奕終於注意到了她美麗的頭發,伸手輕輕撫摸,“我雖為王侯,有時也很無奈,比一般的人更加無奈……真是想想都覺得諷刺……”

齊瀾一笑,反問了一句,“當初娶妾身是否也不是大王的本意?”

申屠奕一愣,隨即笑笑,“當初是,可是現在不是了。”

“妾身知道,這府上的妃妾,隻有王妃和玉妃是大王真心實意娶來的,起碼是從一開始,就動了真心想娶的人……”齊瀾仍舊麵帶笑容,話說不卑不亢,“即便如此,妾身能伴隨大王左右,也是心滿意足。”

申屠奕摟緊了她,開始覺得溫暖安寧。

“大王今日是在故意冷落玉妃嗎?”齊瀾閉著眼睛,身心溶解在申屠奕懷抱中,思維卻依然清晰,語氣中有著從容淡定的靜謐,“妾身覺得,您在賭氣。”

“賭氣?跟誰?”申屠奕不肯承認,輕描淡寫地說。

“跟大王您自己。”齊瀾一語中的。

申屠奕有些痛苦,卻又不得不承認,“我不知道為什麽。”

“人都是如此,對越愛的人就容易越苛刻。”齊瀾像是要睡著了,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真情時常會讓人心胸狹隘。”

“就像妾身疼愛鈞兒一樣,明明柔腸千回百轉,可是因為擔心他不能好好成人,免不得嚴厲苛責些。”說完,好像真在申屠奕懷裏睡著了,模模糊糊中補充了一句,“王淓也一樣,您沒愛過她,她就隻能把一腔情愛寄托在孩子身上,做起事來便開始不管不顧了……”

剩下申屠奕一個人,心裏驟然一沉,變得清明開闊了些,他忽然覺得自己難以麵對身邊很多人,尤其是女人,書婉、花鈿、王淓、齊瀾,還有碧玉……她們在自己眼前一一浮現,無一例外,都有著一張美麗的臉和一雙憂傷的眼……

自己怎麽會這麽糊塗,碧玉和瑾,在他眼裏不都是和孩子一樣嗎?他們在一起即使是說說笑笑、打打鬧鬧,那也不是再正常不過嗎?如果連他們都不肯信任的話,該是多滑稽和荒唐。更何況自己也一直希望他們相處融洽,可他們像知己一樣談笑時,自己怎麽倒生了齷齪、失了風度。

申屠奕邊想邊懊惱不已,碧玉此刻想必十分難過,這一夜她會怎樣度過,猜疑、不安、孤獨和惆悵又會怎樣吞噬她的心呢?

此刻碧玉正站在院中,亭亭玉立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長,她盡情地沉浸在寂靜中,沒有太多的憂懼和悲苦,隻是覺得身心疲憊,日子越久,她就越覺得兩個相愛的人在一起,就像是展開了一場曠日持久、難辨輸贏的戰爭。這些日子,申屠奕都在有意無意地避開她,這種回避簡單直接,省去了太多毫無意義的糾葛與解釋。今日她替王淓辯解,潛意識裏也是想為自己辯解,他身為堅韌的男子,哪能明了女子的心境?

碧玉當然不知道申屠奕是因為什麽一改往日的柔情體貼,她隻當是自己混沌不清、需要沉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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