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椿歲

眇眇

第十六章 陳瀚

書名:莊椿歲 作者:眇眇 字數:6157

淨國陳大學士的夫人生完第一個兒子之後,整整十餘年沒有懷孕,幸而陳大學士並未以此為理由納妾求子。陳夫人非常著急,看了不少名醫,求了不少秘方,可惜一直不能如願。

一日,陳大學士攜全家來到京郊的一處風景名勝賞秋日紅葉,歸程路上馬車的車軸出了故障,車夫下車修了半天也沒修好。陳夫人坐在車上百無聊賴,睡了過去,夢中夢見一清秀男子來拜謝她的養育之恩,她正在疑惑時,陳大學士喚醒她,說是車已修好,可以上路了。第二日,陳夫人晨起嘔吐不止,大夫告知她有喜了。

生下陳二公子陳瀚後沒幾年,陳夫人又生了個小姐,陳大學士喜出望外。小姐滿周歲的時候,全家去寺廟祈福。祈福完畢發現陳瀚不見了,眾人非常著急,四處尋找。不久陳瀚自己回來了。她問陳瀚跑哪去了,陳瀚答跟著廟裏一年輕師傅念經去了,問是哪位師傅,也答不上。小陳瀚隻說是一位長得很好看的師傅。那日回家路上小陳瀚在陳夫人懷中熟睡,四歲小孩,長長的睫毛,白白淨淨,秀秀氣氣,陳夫人不自禁地將臉貼向自己兒子的臉龐,聽見小陳瀚似乎在囈語,念的都是“右右”。陳夫人想不知又是看上誰家的小貓小狗了,抱著兒子,眉開眼笑,心滿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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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瀚已經不記得自己是第幾次做這個夢了,他在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做夢,夢見一紅衣女子站在樹下對他笑,而仿佛是他自己對著那女子喊:“右右”。這個夢多年不曾變過,所以他對夢中女子的容貌記得十分清楚。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總是做這個夢,也不知道夢裏的人到底是不是真的,直到他在太子東宮見到紅酣。

他看見她的一刹那,才知道,她是真的,他愛她也是真的。他想和她說話,牽她的手回自己的家。那日在父親的宴席上,他畫的紅衣女子自然就是他夢中的長右,隻是那日見到的紅酣並不搭理他。

陳瀚開始生一種奇怪的病,這病的症狀很簡單,就是嗜睡,每日不吃不喝,隻想睡覺。漸漸的,他睡的時間越來越長,醒的時間越來越短,身體自然越來越虛弱。但他自己並不知道,他隻知道自己在夢中和長右在一起過得很快活。

他在夢裏看見了很多很多的景象,虛虛幻幻,難辨真假。他看見自己著龍袍,坐龍椅,旁邊坐著賀氏,他的妻,頭戴鳳冠,龍眉鳳目,皓齒朱唇;他看見自己摟著長右,芙蓉帳暖,春光旖旎,重複著**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的故事;他看見自己站在山坡上,漫山遍野紅葉招搖,風起之處,沙沙作響,長右身著紅衣,翩翩起舞……夢中的一切都很美好。

不知是哪一日,他醒了過來,看見妹妹陳靜坐在他床前。

陳靜見他醒來,喜出望外,雀躍著跳了起來開始張羅。“二哥,你醒了!太好了!你餓了吧,渴了吧,我去找大夫過來。”

他有些茫然,仿佛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自己好像不喜歡這個世界,夢裏的世界才更美好。片刻之後他才緩過神來,他努力喊著妹妹的名字,為什麽自己的聲音聽上去這麽小呢。“靜兒,靜兒,紅酣姑娘可好?”

他努力撐開上下眼皮,妹妹愣在那裏,捂著嘴,眼淚吧嗒吧嗒地落了下來,隨後轉身跑了出去。大概是去尋大夫吧,剛剛好像有聽到她說,找大夫做什麽,給我看病,我有病嗎?陳瀚百思不得其解。

他有些恍惚,他看著房間裏的一切,熟悉的房間看著那麽陌生,我的房間不是有那麵菱紋鏡麽,她會在那裏對鏡梳妝;不是有具黃花梨侍女屏風麽,她以前會躲在那裏等我去找她;床上懸的不是前朝貴妃用的連珠帳麽,她和我夜夜行那快樂事……他又閉上了眼睛,夢境與現實,哪一處是真的,他已分不清。

再次見到長右,她一身紅衣站在雪地上,笑著朝他招手,她說:“夫君夫君,下雪了下雪了,快來看。”單純而快樂。他伸出手想去拉她,卻拉不住,腳下一滑,摔倒了下去,卻跌坐在了龍椅上。他回到了朝堂,烏壓壓一片的帽子在向他下跪,什麽文官,什麽武將,統統都像逼迫他的債主,他們說什麽,求皇上除妖妃,誰是妖妃,誰?他站起身想和百官理論,一步邁出,卻邁到了長右麵前。天懸明月,池畔幽幽桂花香,天地之間站著他的長右,咬著下唇,忿然不平:“我做錯了什麽?”……一幕一幕場景,像洪水一樣朝他湧來,混亂而無序,與之前不同的是,竟然不再都是美好的時光。

他不想見到後麵這些,他要回到最初的夢境中,最初裏有春日桃花灼灼其華,有夏日濃蔭荷風蟬鳴,有秋日清霜梧桐葉黃,更有那冬日紅梅傲雪綻放,美好,都在最初裏,可是他夢不到那些了,他夢到的是各種惱人的景象,他痛苦地掙紮著,我不要這些,我要醒來。另一個世界裏有個小宮女,名字叫紅酣。我要去尋她,我們可以重新擁有最初的美好。

他如是想著,在夢境中徘徊,不知今夕何夕。終有一日,他能聽見外界的聲音,有人在喚他,是他的母親。

“瀚兒,瀚兒,你醒醒,你醒醒。娘知道你鍾情於那紅酣姑娘,就像中了孽障。沒關係,娘能幫你,你醒來,娘給你求來紅酣姑娘。”

他頓時覺得周身有一股力量,支撐著他打開眼睛:“真的麽?”

“真的,真的,陛下有旨將紅酣嫁你為妾。”陳夫人握著他的手,又驚又喜,喜極而泣。

“真的將紅酣嫁我麽?”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無比虛弱,從自己的咽喉中發出,卻不像是自己。

“是真的,瀚兒,是真的,下月初二辦禮。”

陳夫人滿麵淚痕,應該是哭了許久。陳瀚想抬起手臂給母親擦擦臉上的眼淚,卻發現手臂似乎有千斤重,抬不起來。他皺了皺眉頭,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到底怎麽了。

“娘,我怎麽這般沒有力氣?”

“瀚兒,沒事,你隻是虛弱,你很快就能好起來。”陳夫人顧不上擦眼淚,跑了出去,嘴上吩咐著一大串的事情。

那日,他喝了稀稀的米湯,隻在子時後小睡了一會兒,神智異常清醒。賀秋月自他醒來後,一直守在他身旁,見他沒有睡意,也硬撐著在一旁陪著。

“相公,你要不要睡會兒?”賀秋月坐在床邊溫柔地看著他,伸手替他掩了掩被子。

他看著她服帖的眉眼,心中湧起一陣感激。她兩年前嫁給他,親是父親大人定下的,他沒有任何意見。祗州人都知道賀尚書的女兒生得漂亮,平時行為沉靜嫻雅,處事成熟周到,曾經被皇後讚為“嫻雅如水宜室宜家”。無論怎麽看,這都是一樁很合適的婚姻。

他記得兩年前娶她入門,掀開她蓋頭時她含羞一笑,說道:“秋月之前見過相公,當時隻求能嫁於你,不料今日真如願了,謝相公成全。”成親兩年來他與她也算相敬相愛,同進同退,也稱得上和諧美滿。直到他遇見紅酣,心口就像是生生被撕裂開一個大洞,無論多少個賀秋月都填不滿。

“秋月,你可知陛下為何會將紅酣嫁給我?”他自醒來,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紅酣是太子親點的宮女,而且她本也無意於自己,究竟發生了什麽。

賀秋月歎了口氣,十分為難的樣子:“相公,這事說來話長了。你昏迷不醒時靜妹妹來看你,你還在問那紅酣姑娘,娘聽說後覺得你是被迷了心竅,於是去城郊的青雲觀中找了位道長尋求解法。她為你求了一簽,簽文上寫的是:‘昨日黃花今日劫,紅雲不散情難解。待那花開團圓日,雨消雲散百事歇。’道長說該為你成就姻緣,以喜衝病,讓母親為你尋來你鍾意的姑娘。相公,你可是喜歡那紅酣姑娘麽?”賀秋月突然直直地盯著他問道。

“是的,心心念念,難舍難忘。”陳瀚覺得難以啟齒,心中對妻子有幾分愧疚。

賀秋月卻隻是微微點頭,繼續說道:“母親也是這樣認為,所以回來後想了許久,苦於紅酣姑娘的特殊,尋不到良法。正好前幾日黎國特使前來求淨國公主和親,陛下尋親貴家適齡女子充作公主,母親就讓靜兒進宮見了華皇後,甘願做那和親公主,換了紅酣嫁你。”

陳瀚心下大驚,忙問:“靜兒怎可能願意嫁去黎國?”

賀秋月將臉轉去一旁,低低說道:“娘以死相逼。”

陳瀚閉上了嘴,長久無言。自幼他就知道母親在二子一女中最為疼愛他,有任何好東西都先想著他。記得八歲的夏天,他帶著妹妹去郊外河邊玩,他和妹妹發生爭執,氣頭上將妹妹喜愛的紅瓷小狗扔進了河裏,才三歲的妹妹嚎啕大哭。他聽著十分煩躁,就想到河邊去撈撈看,一不小心就滑進了河裏。待他被人救上來後,第一眼看到的是母親焦灼的麵容和妹妹臉上通紅的掌印。母親那時摟著他說:“瀚兒,娘最疼你,你若出事,娘也活不成。”

陳瀚深感對不起妹妹,卻更無法想象沒有紅酣的生活。他思來想去,覺得事已至此,木已成舟,自己就順水行舟一回,再說妹妹雖然遠嫁,也是一國之太子妃,未必不是個好出路。他想著想著,終於合上了眼睛,睡了過去。

此夜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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