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策:王的烙印

華楹

36、鳥的翅膀

書名:紅顏策:王的烙印 作者:華楹 字數:6113

墨謠眼神迷離,隔著重重大霧一樣,費了好大力氣,才看清眼前人的臉。

“卿主,”她忽然用柳絮一樣輕飄飄的嗓音叫他,伸出纖細的胳膊,環抱住他,“我喜歡你。”

她想說的話原本不是這樣,她隻是想說“你沒事就好”,或者“我終於也是個有用的人”,可是不知怎麽,話一出口,就變了樣子,變成這句沒頭沒尾、直白不知羞的話了。

“我喜歡你。”墨謠又重複一遍,更像是在努力說服自己。她最關心、最看重的人,就在這裏,安然無恙。可心裏卻像破開一個大洞,怎麽都填不滿。

蘇傾看著她,麵上波瀾不驚,袖子壓在嘴上,一陣咳嗽,嗓音有點出人意料的啞:“墨謠,有你傳信,秦國埋伏的人手,沒來得及衝殺就被衝散,魯國國君小腿上中了一箭,傷不重,人卻給嚇個半死。秦國主將蕭禎……”

“卿主,我喜歡你,”墨謠把頭貼在他胸口,聽他熟悉的心跳,“我隻想知道你沒事就好,不想管別人。”

藥碗“當”一聲滾落在地上,藥汁潑濺得四處都是。“墨謠,你知不知道什麽叫做喜歡?”蘇傾彎腰下去撿,碎瓷片在他手指上劃開一道血口。

墨謠瞪大眼睛看回他,不明白他怎麽會忽然說起這個,喜歡就是喜歡,有什麽不知道的。

蘇傾拉起她細長的手指,用自己的手掌扣住,像多年前教她寫字的時候那樣,一字一字慢慢地說:“喜歡就是,見到那個人,心裏好像裝了一隻飛在半空的小鳥,翅膀撲拉撲拉地扇,怎麽都不能落地。”

墨謠似懂非懂地抽出另一隻手,貼上蘇傾的胸口。心裏麵裝了一隻小鳥……難道喜歡一個人,不應該是安寧平靜的麽?為什麽會飛在半空,怎麽都不能落地?

手掌貼在蘇傾胸口,手心上的溫度,直透到他心裏去。蘇傾捏住墨謠的手指,放回被子裏,逃一樣奔出房間:“藥灑了,我去重新煎一碗。”站在門口,蒼白的手指放在她剛才摸過的地方,心跳得像小鳥的翅膀,撲拉撲拉的沒完沒了。蘇傾深吸口氣,心裏的小鳥,怎麽都落不了地。

從蒼原回來的墨謠,變得特別安靜,一整天一整天趴在床上,不動也不說話,靜到有時蘇傾要回頭看看,確認屋子裏確實還有一個人。傷雖然重,可大多是皮骨外傷,養了幾個月,怎麽也該好了,可蘇傾要她起來時,她卻一直說疼,身上疼,動一動就疼。

蘇傾滿心擔憂,請了最好的骨傷大夫來看,也看不出哪裏有問題,怕她悶著,隻能把最近整理的劄記拿出來,讓墨謠幫忙抄寫。並不是真的要她做什麽,隻是給她點事情做,好過一天天的發呆。

從那些劄記裏麵,墨謠知道了會盟終究沒有成功。魯國國君膽小怕事,被秦人這一場偷襲嚇破了膽,事後贈送了無數錢財美人給秦國,算作賠禮。

她也知道了,蕭禎那天跟著跳下山崖,事後被秦國的高手救走,之後一連幾個月都沒有露麵。傳聞他受了重傷,而韓衝借著這場突襲一戰成名,因為他是第一個讓武陽侯蕭禎吃了敗仗的人。

抄完這一段,明明已經大好的病情,又開始反複。當天夜裏,墨謠就發了高燒,湯藥都喂不進去。蘇傾一遍遍用冷水擦洗她的額頭,看她在床上翻來翻去,痛苦糾結。久病成醫生,他自然知道高燒的厲害,這麽折騰下去,恐怕會燒壞腦子。

他伸手解開墨謠脖頸下的扣子,想替她脫去貼身小衣,再用冷水擦洗降溫。扣子剛開了兩粒,墨謠緊閉著眼,竟然甩手給了他一個耳光。手上沒有力氣,那一下拍在蘇傾的臉上,輕得可以忽略不計。

蘇傾愣在當場,以為這舉動讓墨謠覺得輕薄,胡亂幫她掩住衣裳。墨謠始終閉著眼睛,意識全無,眼角卻滑出一行淚來。蘇傾猶豫再三,用手指幫她抹去。指尖剛觸到她的臉頰,就被她一把抓住,隱約聽得見她喃喃自語:“壞榛子……疼……我手疼……”

像是在撒嬌,又像是在抱怨,蘇傾聽了隻覺心中難過,向著無底的黑暗墜去。為了不讓楚王再對她有興趣,他故意冷落了墨謠好幾個月,任由她在外四處遊蕩。不知道她這幾個月裏發生了什麽事,那個唧唧呱呱自說自話的女孩,不見了。

“疼……壞榛子……”墨謠在噩夢裏怎麽都醒不過來,翻來覆去就是這一句話,流出的眼淚打濕了半邊枕頭。

她以前從不喊疼,因為她知道,喊了也沒人可憐她。

“墨謠,”蘇傾脫掉外袍,掀起帳幔攀上床榻,把她抱進懷裏,“以後疼可以跟我說。”他用冷水淋濕身體,再用微涼的身體,一寸寸地貼合墨謠滾燙的身軀,幫她降溫。

墨謠燒得神智不清,一夜都在說胡話,說得最多的,就是那句“壞榛子”。起先蘇傾並沒在意,隻當是她在外麵認識的朋友。聽得多了,心裏的疑問越來越重,“榛”與“禎”讀音相同,如果是三教九流、乞丐混混,不會取這麽複雜的字做名字。

天快亮時,墨謠的體溫終於降下來,被蘇傾強拉著,喂了小半碗粥,又沉沉睡去。蘇傾腳步虛浮,這一夜冷熱交替,他也有些吃不消。他抬手招來一名暗衛:“墨謠不在雲台時,跟什麽人接觸,我要一點不漏的知道。”

……

沒有完成的會盟,微妙地影響了各國局勢。蘇傾主政時,原本堅決主張聯合其他小國,共同抵禦秦國東擴。那些小國習慣了朝秦暮楚,哪邊給的好處多些,就跟哪邊結盟。早上的盟友,晚上就反目成仇,一點也不稀奇。

魯國的禮節隊伍到達秦國都城後,等待多日也沒能獲得秦王的召見,心急如焚時,秦王宮中忽然傳來消息,秦王病重不治而亡,年輕的秦太子贏軒即位。

這消息,讓那些準備投靠秦國的人,陣腳大亂。這位年輕的秦王,從未有過任何功績流傳於世,六國之中,甚至“隻知贏詩,不知贏軒”。誰知道秦國能不能保持從前的實力?

還沒等人們好好消化這一連串的變故,更令人吃驚的事發生了。秦王病故時,楚王準許贏詩歸國盡孝。七天喪期一滿,贏詩就主動要求返回楚國,並提出三年守孝之期一滿,就自願嫁給楚王,從此秦楚聯姻,世代交好。

墨謠抄寫到這裏,心情煩躁,蠅頭小字怎麽都寫不好,索性把筆丟在一邊。聽見聲響,蘇傾伸手摸摸她的頭頂:“不想寫就休息,我來寫後麵。”

他把墨謠麵前那一堆絹布,拉到自己麵前,順著她停下的地方,繼續寫下去。

“蘇傾,你沒有什麽話要對我說麽?”墨謠掩飾不住自己的煩躁,連說話都變得不客氣。

“你想讓我說什麽?”蘇傾停下筆,雙眼清澈地看過來,眼角的內雙紋格外清晰。

“我看見楚王宮裏來的人了。”墨謠坐到他身邊,扯住他的衣袖,“能不能別去?”

“墨謠,我不能。”蘇傾環住她的肩膀,“這次是昭襄太後派人來的,之前多少次我都拒絕了,如果不是情形危急,昭襄太後是不會管這些事的。”

原來他都已經決定,卻還是不告訴自己,墨謠越發不快,她偷看了使者送來的信件,昭襄太後請蘇傾返回壽春,出任令尹,接掌楚國的相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多少人一生夢寐以求,可以在這個位置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她知道,這對於蘇傾來說,隻是束縛,他永遠把責任看得比什麽都重。

“蘇傾,可不可以為了我,別去。”墨謠反手也摟住他的腰,“你的咳嗽已經好了一些,如果繼續調養,說不定可以大好。”

“不要這樣,墨謠,”蘇傾壓住喉嚨裏的不適,“如果我不去,樓昭就會把持朝政,他一定會同意跟秦國聯姻。聯姻隻能換來短暫的平靜,等到秦國吃光了其他弱小的國家,楚國一樣會成為它的盤中餐。我不能眼看著這一切發生。”

這些道理,墨謠都懂得,可她不想聽。她連自己是哪國人都不知道,誰吞並了誰,在她看來,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如果你回去了,我就離開呢?你還會去麽?”她固執地發問。

“墨謠,”蘇傾的聲音越發和軟,“如果楚國還在,無論我走到哪裏,我都是楚人蘇傾。可是,如果楚國不在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你能明白麽?”

整個晚飯時間,墨謠都在生悶氣。蘇傾像沒看見一樣,把青菜和魚夾進她的碗裏,語氣溫和地勸她多吃一點。墨謠腳邊,放著一個小小的包袱,飯菜端上來前,她對蘇傾說,她吃過飯就要離開了。

其實她沒什麽東西可收拾,這之前四處遊蕩,從來也沒帶過什麽行李包袱。藏藍色的小小包袱裏,隻裝了一件隨手拿過來的衣裳。

“你不想去壽春,也可以留在雲台,我會安排人在這裏照顧你,好不好?你怕黑,又怕疼,留在雲台,就不用走夜路,也不會摔跤,好不好?”蘇傾還是忍不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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