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榮寵共華年

重簾藏花

86.書禦

書名:錦繡榮寵共華年 作者:重簾藏花 字數:9749

書衡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嫁人後的申藏香。

小嚴夫人麵目清冷,傲氣內含,並不多與人言語,但陪坐在她身邊的輔國公府嫡長兒媳申藏香卻要和善多,年紀雖輕,但舉止合度,言談大方,淡雅而鮮活,婉約清新,如同冰山般的嚴夫人身邊一道春水,很是受人歡迎,恰到好處的彌補了婆婆的不足。

而侍奉婆婆以後,她眉目間那股柔弱和傲氣都藏了起來,更不會對著落花逝水對著燕子天鵝都要感慨一番,傷心歎惋一回,鍛煉的愈發長進了。眾人觀察品評,赫然發現在小嚴婆婆的訓導下,這又是一個不會犯錯的輔國公夫人。

隻是,那種敏感多愁的性子還是沒大改。

她注意到自己的婆婆在看書衡,而且看了有一會兒。又想想自己府中那三個庶嫂妯娌,默默算算倆小叔的年紀,她忍不住猜測竟然連小嚴夫人也在打著求娶的注意不成?她的大哥申家的嫡長子已於前年中了第六名,先是做了翰林院編修如今又在謀取外放,也算是仕途順遂,以後更有長足發展,另外兩個哥哥也都讀出了名堂各有前程,申家今非昔比。

可出身就是出身,這是少則三代多則五代才能改變的事情,她雖是嫡長媳但並不比三個嫂子家底更雄厚――她的嫁妝滿打滿算一千五百兩――爺爺清廉,媽媽糊塗。若是真有書衡做了弟妹,雖然兩人交情極好,但隻怕――申藏香白淨的鬢角已隱約有了汗意――環境是很可怕的東西――改變人,改變情感。她對這點的體會再深不過。自從被輔國公府訂下,她就強迫自己了了對董懷玉的念想,而如今真的嫁到了輔國公府裏,眼裏便隻有了婆婆相公,哪怕午夜夢回,也再沒有憶起那個人過。

如果真跟書衡成了妯娌,那還能像以前一樣玩耍嬉鬧交心嗎?如果小嚴夫人真的開口求娶,那結果怎麽樣都兩說――盡管定國公夫婦對女兒愛如至寶。但許嚴氏的麵子誰都會給的,就比如她祖父,當初一直想著將她嫁於清流,不沾侯門貴族,結果又如何?

小嚴夫人並不知道自己給了敏感多思的兒媳這麽大壓力,她隻在心裏輕輕歎了口氣:多好的女孩子,原本該是天的寵兒,隻盼你的命運要好些。念及此處,她又想到了自己弘髯滿麵黝黑粗壯好似土牛的丈夫,忍不住又自憐一回。

等到後來書衡發現了這對婆媳的相似點,便笑得促狹,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倆都有點自憐自戀情節,剛好都去當輔國公夫人。隻不過前者是憐惜自己沒個出挑的爹媽祖宗,後者是憐惜自己沒個稱心如意的相公。

不過現在,當事人書衡可完全沒想那麽多。袁國公剛回京城便病了,一方麵是疲憊,一方麵每年這時候固定不適。申藏香伺候婆婆,甘玉瑩隻顧自己嗨,連衛玉琴都去廣濟寺燒香了,董音快一年不出門了,不曉得是不是關在家裏繡嫁妝。自己一個人沒意思,暫時又沒有結交新朋友的**,不如回家盡孝吧――

真是了無趣味的一次春遊啊。

懨懨回到府中,書衡略作休息,自己寫了一張字,來到了榮華堂偏廂,夫人不在的時候,袁國公並不歇在正室.

書衡這個爹爹對有些事情很隨意,比如得了多少俸祿多少賞賜多少饋贈,一股腦塞給袁夫人保管,自己從不過問。今年要擴展什麽銀子生業,采購多少物資下人,多少人事變動,也盡由夫人,大約某天忽然發現咦,那個長隨有點眼生。袁夫人笑著說公爺眼生的下人多得去了,您那裏人手不大改,哪裏理會到這些?所以,久而久之,袁夫人帶來的幾房人似乎比定國公原有的還有體麵些。但隨意的袁國公不會在意這些――心思全放在朝堂的男人,對妻房內宅仆役爭長短的這種事,當閉眼則閉眼。

但他對有些事情又有點強迫症一般的講究。比如換衣服。去月心庵要換衣服,進榮華堂要換衣服,到外書房自然更要換衣服。哪怕同樣都是去月心庵,焚香禮佛時候的衣服,抄經讀經的衣服,也是不一樣的。吃飯的時候或許還是這一件,那等到逛園子的時候鐵定就換另一件了。

再比如擺件,若是自己百寶架上的獸首銜環內白三人足青銅坊變成了長沙窯梅花小鹿聽風瓶,那他絕對第一時間就能察覺,一邊翻箱倒櫃把東西重新搗騰出來,一邊告sù自以為細心周到的下人:“蠢貨蠢貨,哪有聽風瓶不放在壁鏤裏放在格子上的?”然而下人告sù他這是夫人的意思,他就會立即改口:“這玩意兒長的是細腳伶仃欠碎了點,不過不需要高格珍藏,這莊重古樸的紫檀架子還是得擺肅穆的青銅器。那纖巧的瓶子還是放到花影簾子後麵的寶瓶鏤上吧。”

書衡都看的出來袁夫人於這些事上更不拘小節一些,其實大概就是哪天忽然得了個瓶子,呀,真美,真別致,放到相公那裏去,他喜歡――然後興致勃勃的親手擺上去,完全不會想太多――這真是美麗的誤會。

這種一次次放東西換位置的事情書衡已經看了這麽多年,她很好奇為啥兩人不講清楚,最後發現言語多餘,袁夫人豪放不羈而又樂此不疲,袁國公隻好隨她去並強迫自己也樂在其中,最後變成了一種情趣。嗬嗬噠.

再比如現在,夫人若在,他才會到正室起臥,今日聽聞忠義伯老太太病重回了娘家,他就一定會歇在偏廂。哪怕他那一歲半幼兒的小搖籃就放在那裏,他也隻會說把衍哥兒抱過來給我看一看。然後,果然就是就著婆子的手看一看,再讓她放回去――盡管那小孩伸著手臂咿咿呀呀的叫,十分想讓他抱一抱。他會抱,不過要等孩子睡著了。所以在書衡兩個小弟弟眼裏心裏,這個父親都實在高貴冷豔。

與其說這是一種讓人牙疼的習慣,不如說是某種奇葩的原則。

所以書衡看到書禦的時候,這小家夥正扒在梅花洞璧紗窗下探頭探腦,要進不進。書衡玩心一起,從後麵貓一樣踮著腳尖溜過去,伸手捂住他的眼,悄聲道:“猜猜我是誰?”

禦哥兒咯咯一笑,一回身抱住書衡的腰:“姐姐回來了。”

“真聰明。”書衡彎腰揉他肉乎乎的腮幫子。書禦在昭仁宮被精通易牙之術的姑姑精心喂養了快四年,長得高高的壯壯的,書衡很欣慰,若是身子骨跟爹爹一樣,那真是快樂都得小心翼翼著。

“有事找爹爹?”

書禦猶豫了一下,搖搖頭。

如今仔細看去,禦哥兒不大像袁夫人也不大像國公爺,反而有點像衛四舅。越觀察越發現沉穩少言的性格也是照著自己舅舅長了。袁夫人豁達跳脫,袁國公伶牙俐齒,偏偏這孩子卻是寡言罕語,永遠一副思考人生的端莊相。

袁夫人剛到京城安排了下人安置東西,第一件事就是到皇宮裏接兒子,結果發現姑侄兒兩個一人占著半張桌子在那裏寫字。隻不過一個寫的是鯽魚的十二種做法,一個抄的是《論語》。袁夫人亟不可待的請了安,一看禦哥兒就兩眼汪汪一副久別重逢的慈母相:“娘的乖寶,快讓娘抱抱。”

禦哥兒一見到袁夫人就站起了身,問安母親,結果見到袁夫人這般姿態,先是愣怔,又是驚訝,一本正經的問:“母親是想讓我拽著您的袖子撒嬌嗎?”

所以,你到底為什麽要說破――真是一點都不可愛。袁夫人姿勢僵硬,表情凝固,不是應該雛鳥一樣撲到懷裏涕淚橫流嗎?跟我想象的不一樣。

袁夫人隻好收起慈母相,擺出檢查作業的嚴sù臉,低頭看他的字,不是袁國公最愛的行書,也不是端正的小楷,偏偏是沉重敦厚的魏碑,應該是跟小四學的。

“抄《論語》嗎?”

“回母親,去年開始認字。學完了《幼學瓊林》《聲律啟蒙》,一個月前剛開始背《論語》。”書禦的回答也是一板一眼。

“平常有沒有好好聽話,有沒有惹姑母生氣?”

書禦認真的回憶了一番:“大約有那麽三次沒聽話吧,姑母倒是從來不生氣。”

袁夫人立即擺出了教育姿態:“怎麽可以不聽話?”

“不冷的時候為什麽一定要穿夾衣呢?”

“姑母是怕你著涼。”袁夫人刻意擺出嚴sù臉。“你不該讓她擔心。”

“曉得了。”書禦當即回身給袁妃請罪:“娘娘下次再讓我穿了夾衣穿棉衣棉衣外麵套大毛,我便依了吧。”――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冷叫做大人覺得你冷,小小的書禦很無奈的接受了這個現實。

袁妃嗤的笑了:“你的怨氣可衝到天上去了,我可再不敢強著你。”

姑嫂經年不見,自是滿滿的話要說,袁妃也很自豪的向袁妃展示她的勞動成果,把那禦哥兒的成長小冊子給他看,高了幾寸,胖了多少,喜愛什麽食物,喜歡什麽遊戲等等。還說他去年剛學計數,袁妃教他打算盤,一隻貓咪一天捉兩隻鼠,一旬捉多少隻呢?答曰一十八隻。不對不對,袁妃認真的糾正他,十日一旬,應該是二十隻。非也非也,書禦認真的糾正她,十旬休假,第十日貓咪要玩耍,它忙著上房梁逗鳥,是不捉老鼠的,隻有九天捕鼠日,所以是二九一十八。

他的理由如此充分,以至袁妃竟無言以對。

這閑話一聊就聊到了金烏西沉倦鳥歸巢。袁夫人牽著自己的寶貝兒子回家再訴思念,袁妃娘娘在宮門相送。母子二人意氣風發的走在宮牆下的甬道上,頭頂忽有回家之鳥從頭頂撲棱棱飛過。袁夫人久不進宮,再見舊物免不得感歎一番:“哎呀好久不見,皇城裏的大白鴿還是這麽有活力。”

書禦回頭看了一眼,又看看袁夫人,睜著眼說瞎話:“那是烏鴉。”

袁夫人哂笑一聲:“傻瓜,天下烏鴉一般黑,哪裏會有白烏鴉?”

“日中有烏,太陽之精。甘露降,白烏見,連有瑞應。”書禦一本正經,他指著掛在牆頭上要落不落的太陽:“剛剛從那裏飛出來的,神鳥。白烏。”

“――鴿子就是鴿子,你怎麽想那麽多。”

“四表哥說的!”書禦急了。

袁夫人哈哈大笑:“那是皇子殿下哄你呢,你還當真了。”

話說小孩很萌很好騙,禦哥兒剛進宮就對這些在天上嘩啦啦飛過來又浩浩蕩蕩飛過去的鴿陣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偶爾還會有一兩隻落在昭仁宮前台階上。那天,他就撿到了一隻受傷的鴿雛,雪白雪白不含一絲雜質的羽毛,紅溜溜的寶石般的眼睛,撲拉著受傷的翅膀,好不楚楚可憐。小四見狀,很好心的告sù他這是祥瑞,白烏,史書上記載著呢,遇到它說明你是被上天眷顧的。書禦一直很開心,一廂情願的認為那玩意兒就是白烏。每天都用心伺候直到它痊愈――

現在,被袁夫人毫不留情的說破真相,內心裝著滿滿一個係列童話故事的書禦在見到親娘的第一天就陷入了莫大的深沉的憂鬱中。

“畫本上說烏是孝鳥,白烏至孝之應,我原本要把它送給爹爹娘親呢。”

“――”我兒子好可愛,我兒子好乖,我兒子真是棒棒噠,我為什麽要說破?我到底為什麽非要

說那是鴿子?它明明就是白烏!它必須是白烏!深悔自己不懂童心,袁夫人也陷入了莫大的深沉的憂鬱中。

默默飛過的鴿子:所以本寶寶到底是什麽物種?

這種憂鬱一直持續到袁國公回歸家門。換衣強迫症發作,他梳洗更衣過,站在紫藤架子下麵,擎著一支藤蘿花,眯著眼曬太陽,後麵還有常玉拿著把鬆骨墨石大扇給他吹頭發,衣袂飄飄發絲飄飄,明明剛被刺殺過,這會兒已經愜意的像個神仙。然後一回頭就看到了袁夫人特意牽在手裏送過來給他看的禦哥兒。

禦哥兒多年沒見爹,一下子不曉得怎麽表xiàn,規規矩矩請安?可是從娘親的反應來看,她好像不大滿意。果然還是要扯著袖子撒嬌嗎?不行,太丟人了,況且那袖子白飄白飄的,跟鴿子翅膀一樣,哭天抹淚衝上去扯了一定會被嫌棄。而且按照姑母講述的一些事情,這個爹爹性情有點古怪。他正呆站呆站的時候,袁國公歪著頭也在打量他,然後又看向袁夫人,慢悠悠的開口了:“那是什麽東西?”――

驚恐!我爹不認識我了!大哭!難道我長的不像人嗎?

書禦淚奔而去。袁國公很無辜:我有那麽可怕?

事情的真相是這樣的。袁夫人打算彌補幼兒破碎的童心,立馬反水,很果斷的表示那就是白烏,娘剛剛眼花沒看清楚,諾諾,你看太陽光線一射,剛好灑在我眼上。可惜,爹爹沒看到,書禦還是有點遺憾。袁夫人立即表示那不算什麽,我們造一個送給他。

“白烏可以造出來嗎?他是住在太陽裏麵的呀。”

“太陽裏麵的住是三足烏,是他表哥。”袁夫人信心滿滿:“你那沈姐夫家的魯班局,他們一定造得出來。”

事實證明,機關鳥果然還是造的出的,隻是一般情況下,誰會造烏鴉?畢竟除了祥瑞,著玩意兒更多的跟死人聯係在一起,有點不吉利。很難說你給一個老人送烏鴉的時候,是會被對方判定為孝順還是判定為詛咒。而且時間又很短――所以工匠隻好用模型改造,盡管他們盡了全力,這玩意兒還是稍顯抽象,連烏鴉都不認識。魯班局猶豫又忐忑:真的要交工嗎?會不會砸招牌?

而且還是白烏――塗裝完成後,書禦捧著那一團東西:好像跟想象的不大一樣。

袁夫人很好意的安慰他,關鍵是真心,說實話你爹爹很少看上什麽東西,有情就好。於是,很萌很好騙的書禦相信了。

雖然夫人很有道理,但袁國公在玩器上向來有點強迫症。他一眼就看到了袁夫人送來的兒子,嗯,模樣端正,姿態端莊,脊背挺直就像一棵小白楊,不錯不錯,吾心甚慰,一望而知是我的兒子。

書禦一直把白烏藏在身後,預備打好招呼再作為驚喜捧出來。但他忽略了一個問題,身高。袁國公眼角一低,就看到了他手裏的一團――眉梢忍不住挑了挑,女兒的審美觀像被狗啃過也就算了,但兒子也這樣是怎麽回事?真是不優雅!還躲在背後是嗎?自己也曉得見不了人,見不得人還非要擺弄,低級趣味!女兒是嬌客要寬容些,但兒子一定要嚴格管教!所以,我的語氣要嚴厲一點,表情要不屑一點――

然後,誤會就產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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