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心方

印溪

第一百零二章 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書名:醫心方 作者:印溪 字數:4555

片刻後,檗帶著一人進入懷沙院。

那人身著涅染的粗麻衣衫,黔布裹頭,若不看那一雙神采奕奕的眼,就是一個極平常的庶民。

“醫憂。”那人上前拱了拱手,“某自黔中來。”

聽得此人從黔中郡來此,解憂抬眸,悠閑之色收去,換了肅然。

黔中郡治沅陵,交通沅水與酉水,礦產有辰砂、金礦等數種,過去扼楚經濟命脈,且沅陵三麵環水,背麵向山,阻秦國與巴蜀,亦是軍事要地。

如今黔中為秦所控,向東南進軍便可突入西甌和南越,追捕流亡的楚國貴族,亦可將虎視眈眈已久的廣大南蠻之地收入版圖。

綜上種種,秦對於黔中郡的管製向來嚴格,這斥候能夠穿越封鎖到達楚貴族聚集的九嶷山,想必費了不少力氣。

“憂欲尋方寸之地,可栽桃花者也,義士既來此,已尋得其處?”

檗不可置信地瞥了瞥解憂,簡直不敢相信方才那句話。

秦據著黔中,對南蠻之地虎視眈眈,而故楚散布此方,對於黔中又何嚐不是心心念念?他跟隨景玄許久,自然曉得這其中關礙厲害。

原以為這斥候千難萬險來此尋到解憂,告知黔中郡的消息,是因這醫女暗地中還有大誌向,不想她問的竟然是……種桃花?!

到底、到底是個女子,滿心風花雪月之事。

“已尋得。”斥候點頭,從衣襟內摸出一個油布包裹,打開來,裏麵窄窄的竹片緊緊壓著一方疊起的絲帛,鋪展開來,上麵繪著黔中郡地圖。

解憂接到手中,其中用朱筆描出一小塊地,距離郡治沅陵六十餘裏,背山向水,草草看來,地勢不錯。

“甚好。”解憂淺笑,小心拈起絲帛,順著原本的折痕疊起,收入袖內,“尚有何事艱難?”

“醫憂曾言,尋一處遍栽桃木,徙洞庭之徒與流亡人入其地,百世無憂,然秦苛賦重稅,不可逃者,醫所言不可得。且其地雖遠郡治,然地勢開闊,非所謂隱居之所。”斥候一一道出難處。

解憂闔眸,唇輕輕抿著,思索片刻,“憂知之矣,暫遣人遍植桃木……今年成。”

斥候眉頭都沒有皺一下,那處山地崎嶇,不能開墾為良田,種樹卻不成問題。而且不過是種幾株樹罷了,隻要沒人定居,一般不會引起人注意。

“某告辭。”斥候再次拱手,對解憂的禮數十分周全,半點沒有因為她年少而有一絲輕慢。

檗神色複雜地看著那立在階上的少女,實在不解她究竟憑什麽調遣曾經軍中的精銳,讓他們心甘情願為她做種花栽樹這等無聊的事情。

“檗尚有他事?”解憂唇角噙著笑意,毫不掩飾她極佳的心情。

黔中落腳之處已尋到,楚地氣候溫暖濕潤,草木生長很快,如今桃樹栽下去,過不了兩三年或許就能開出第一樹花來。

從前隻在文字裏讀過的“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場景,很快就要如畫卷一般鋪開在她眼前。

那個時候,等她修完了那些藥經的斷簡,親眼看著它們付梓,便前往那裏消磨殘生……哪怕隻剩了數年也是好的。

檗沉吟了一會兒,“醫憂可願往後山?”

“後山?”解憂霎了霎眼,她之前采藥,去過那裏幾次,無甚危險,“可。”

隨檗走了幾步,解憂回頭向著院角揚了揚手,“熒惑。”

一道火紅迅速竄了出來,追著解憂衣袂旁一路走,一路蹭個不休。

檗蹙了蹙眉頭,他覺得解憂和這頭狐狸大有可比之處,分明都是狡猾不已的性子,偏偏現出極乖巧的表象,不知要騙倒多少人。

解憂不知道他在轉著什麽念頭,但看他那張緊繃繃,繃得都快繃破了的臉,想必也不是什麽好話。

“即是此處。”檗猛地停下步子,回頭一看,解憂還落在後麵一大段。

她人趴在熒惑背上,一人一狐都低著頭,不知在看著鬆樹根下的什麽東西。

檗覺得頭都大了,他剛才分明看到這醫女從容淡定且一本正經地吩咐曾經的一軍斥候為她栽桃木,可她現在卻……做出如此幼稚的行徑。

“憂何以在此?”景玄從山後狹道上轉來,舉眼見到解憂,怔了一下。

自從那日他離開懷沙院,遣人為她送了藥湯後,他整整半月沒再見過解憂,有時人都到了懷沙院外,隔著矮牆聽她撫琴,卻不知如何進去麵對她。

解憂回過頭,手中揪著一把蓬蓬的草起身,含笑問好,全不見芥蒂,“塚子亦在此。”

“醫憂所擷藥草將療愈何疾?”景玄很自然地將話題轉移到她手中藥草上,隻在她低眸看那株草時訊速地瞥了她一眼。

她仍是那般飄逸的風度,一雙澄澈的大眼含笑,全然看不出已是虛損至極的身體。

“此乃蓍草也。”解憂笑意更甚,“楚地重巫卜之事,塚子竟不識蓍草。”

龜甲曰卜,蓍草曰筮,楚地巫卜之風尤重,景玄不可能不認識蓍草,要麽就是隻認得曬幹的,不認得鮮活地生在山中的。

“獲罪於天,無所禱也,複卜之何?”景玄難得流露出蒼涼的神情,看向身後跟來的幾名劍衛,隨即岔開話,“衛矛亦在此,欲麵醫憂久矣,不若共往視之?”

解憂低頭看了看手中蓍草,掐了一段連花帶葉的莖,斜斜簪在衣襟上,餘下的一股腦堆在熒惑頭上。

熒惑不滿地嗚咽一聲,抖一抖,將草盡數抖在了樹下,這才追著解憂上前。

後山有一處辟作劍衛平日居住集訓之地,景玄要去的就是那裏,熒惑一向害怕火光和兵刀,解憂俯身揉了揉它的腦袋,“去別處罷。”

“獲罪於天,無所禱也。”解憂收了笑,凝眉看著走在前麵的玄色身影,說不盡的落寞蕭索,心竟痛上一痛。

那種似乎天意一般的劫難……前世侘傺失意,屢屢功敗垂成,仿佛於運氣獨缺,她最能體味其中的痛楚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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