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女子銀行

不畫

第2章 懸於一刻

書名:中華女子銀行 作者:不畫 字數:6217

宋玉芳一下就慌了,慘白的一張臉對著通知函望了又望,這才伸手,指著地址那一欄:“可這……這上頭不是寫了……”

小王定睛一看,心裏咯噔地一跳,料著必然有些花頭在裏麵。又顧及總處的人在旁邊聽著,不好在他麵前暴露分行的錯處,忙換了一張笑臉,耐心地解釋道:“這次考試我們借用了女高師附小的幾間教室,難道您沒收到通知嗎?”

聽了這話,宋玉芳的心涼了大半截,低頭吸了吸鼻子,一直把腦袋搖著。

本來也不是什麽大事,提早一個鍾頭來了,又知道是跑錯了地方,自然可以補救的。但是,她一想到樓下那種情形,以及家裏的境況,整顆心都灰了。她一家四口全靠在房山做教員的父親在維持,這年頭吃皇糧的還不一定月月都能領到薪水,宋玉芳的父親更是連續三個月沒往家裏匯過一分錢了,所有的來信都是讓妻兒們忍耐、忍耐再忍耐罷了。原本她指望著能考上銀行,這樣也就能替家裏生些利了。

可是,眼見著好不容易有的機會,就要化成沙子,從指縫溜走了。

雖然宋玉芳沒有說話,但是她的打扮、她的神情,早已無言地把她的難處都說了。

那位好心的青年見了她這樣,心裏也不落忍。蹙著眉從口袋裏掏出幾塊大洋,遞給了小王,沉聲道:“你趕緊替這位女士叫輛車吧,別耽誤了她考試。”轉過臉,又和顏悅色地對宋玉芳笑了笑,“女士,我得替這次負責招考的同事向您道個歉。好在學校離這裏不算太遠,時間也還早。放心,現在過去準能趕上的。”

宋玉芳聽見有大洋叮叮叮地響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是很近的,我……”她心裏想說,隻要能通融通融,帶她從沒有人擠著的員工通道出去,一路跑著總能趕上考試的。

但是,小王哪裏有心思來商量這個,先陪了個笑臉,然後拎著宋玉芳就往樓梯那邊衝。

這時,那位扛著宋玉芳上樓的胖男人正好抱著文件袋,一路碎碎念地跑了出來:“那個誰,你可千萬別再路上耽擱,這可是我們銀行……噯,人呢?”他抬頭隻見自己平日最看不慣的總處署副總裁辦公室的秘書何舜清,臉色頓時就變得難看了起來。原地轉了幾圈之後,並沒找到人,急得額頭又滲出一層冷汗來。

何舜清做了一次深呼吸,盡量拿出好脾氣來回答他:“剛才那位女士並不是來辦事的,而是來考試的。”

這個胖男人名叫佟寅生,是北京中行的櫃台主任。

對於何舜清搞什麽招錄女職員的花花腸子,佟寅生一直是有微詞的。偏偏在今天這種腳不能沾地的日子裏,白白忙活了一場,又跟死對頭撞上了,心裏自然更加地生厭,跺著腳借機撒起氣來:“嗨,這不是瞎胡鬧嘛!我就知道,女人能幹什麽好事呀。”

何舜清見他反而先急起來,就冷哼一聲,板著臉追問道:“為什麽會有人不知道考試改了地點?”

佟寅生的嘴唇翕動了幾下,眼神閃避著,語氣有些發飄:“偶爾的疏忽總是難免的。”

看他這樣子,何舜清心中自有答案,上前了一步,語氣強硬地說道:“我希望,不是隻疏忽了女考生就好。”

佟寅生最不待見何舜清,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他仗著親舅舅是署副總裁孫阜堂,就直接進了總處做機要秘書。而佟寅生則是從底層練習生開始,一步一步做上櫃台主任的。因就提高了嗓門詰問道:“何秘書,難道在你眼裏,今天的大事是招考練習生,而不是停兌令?”

“在我眼裏,做事嚴謹公正,是我行每一天的大事!”何舜清也不相讓,加上別的一些事壓在心頭,幹脆衝著大家都喊將出來,“那幾個毫無消息的主任、組長,是憑空消失了嗎,怎麽找了幾個小時還不見人?平時掛著閑職就罷了,都到了這種時候,還是隻顧在外瀟灑嗎?”

忙得不可開交的眾人,難得見何舜清這樣大的火氣,紛紛衝著佟寅生使眼色,叫他先下去避一避。

佟寅生顧及手上還有許多事,不想多計較,氣籲籲地掏出袋裏的一把鑰匙,胡亂往孔裏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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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幾分鍾之內被人扛著穿越了兩次人潮的宋玉芳,頭昏眼花地躺在了人力車上。然後,叮叮叮幾下響,裙子上就多了幾枚大洋。

耳邊聽見小王在向誰解釋著:“倒黴,真倒黴,打清早兒起就忙得四腳朝天的,還被總處的何大秘書逮住,讓我送這小妮子坐車。”

另有一個人嘿嘿一笑:“人不風流枉少年嘛。”

等車子拉了一段出去,宋玉芳才迷糊迷糊地坐直了,數了數散在裙子上的大洋。一共五枚,別說是坐一趟車了,都夠管她家裏一個月的口糧了。這個錢,說什麽也不能收呀。

不過,眼下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這次的考試名額,宋玉芳完全是附帶進來的。另有一位她的同班好友傅詠兮,也在考試名單中。不知道她收到了改地點的通知沒有?

要知道,傅詠兮家裏雖然不指著她掙錢,但她的前途也是全係在這次考試上了。

這要從一個月前說起,那天在學校做完禮拜的女學生們,聽說北京女子放足會在中央公園有活動,就一窩蜂都去了。

到場後,一位操山東口音的教授在分析中國女性之所以落後的根本原因,是無法參與社交和工作。而無法參與這些事的原因,除去裹著小腳不便行走而外,還因梳發這種程序浩繁的陋習,占去了一日光陰的二十之一。而且滿頭的發飾,也會耗去無謂的體力,使得女子出門站一站都累,更不談別的了。

雖然在場的女學生都聽得頻頻點頭,但誰也沒有傅詠兮這般敢於落在實處,出了公園就直奔發廊。

這要是剪個短發倒也好說,貝滿女中畢竟是教會學校,不會拘泥於中式的舊道德。可傅詠兮絕就絕在幹脆地效仿男子,去剃了一個光頭。

這份驚世駭俗,著實讓校方為難了。

隨著記者調查出傅詠兮的父親是一名議員,社會上一批看不慣凡事都要求西化的人,一批無論什麽事都要挑議員毛病的人,以及一小部分隻為了針對其父政見的,齊齊在報上刊登各式各樣的打油詩。甚至有人犀利地諷刺時下一些洋學堂簡直是在生產洋奴隸,整件事的性質就大大地改變了。

貝滿女中的校長多少也認為,剪個短發就罷了,剃光頭未免矯枉過正,因此想讓傅詠兮出來做個聲明。其實說白了,就是讓她認個年輕不懂事的錯,好平息這場風波。

誰知傅詠兮非但不答應,反而批評校長迂腐守舊,然後就連著三天不肯去學校。她的老師,很想從中做個和事佬。別的都不說,先把畢業證拿到了再去談道理也不遲。又因為宋玉芳同她關係不錯,這個任務自然就沒有旁落。

幾年的同窗情誼,宋玉芳深知,傅詠兮這樣的千金小姐就是一個字不識,也能去做個闊太太,享盡榮華富貴。可傅詠兮想要的生活如果隻是做個賢良淑德的舊式女子,又何必去剃頭呢?

所以,宋玉芳用了一招善意的看人下菜碟。拿女子正在遭受的種種不公待遇,提醒傅詠兮,如果不畢業,擺在跟前的就隻有兩條路,或者待在家裏繡花,或者去工廠賣苦力。

宋玉芳從小看著家裏長輩的臉色長大,是最知道人心的。像傅詠兮這樣豁得出去的新派人物,必定是想在社會上立足,找一份能體現個人價值的工作。也好作為女性代表,向守舊派證明,男子能做的事業女子同樣能做。而這些崗位,無不例外都有文憑要求。傅詠兮對於文憑也許說放下就能放下,但對於女子解放,她一定放不下。

這個法子果然奏效,一夜愁白了頭的傅氏夫婦為了答謝宋玉芳,動用了家裏關係,替她在校長那邊爭取了一個推薦到中行應考的名額。

早就聽人說過,銀行裏的員工,最低一級也能拿七八塊錢一個月。這對於日子過得清苦的宋玉芳來說,是天上掉餡餅的事,且錯過了一回,就沒有重來的機會了。早幾天,她就沒日沒夜地在家裏練珠算、背英文,幾乎是把自己後半生的希望都寄托在這場考試中了。

如果方才沒有那位好心的紳士幫忙,宋玉芳這會兒恐怕想死的心都有了。

就在她回憶這些的時候,人力車已經賣力地拉到了地方。

宋玉芳從自己兜裏掏出了幾百的銅子票,急急塞給了車夫。然後,餘光望見校門口停著一輛黑色轎車很是眼熟。

她沒有先往學校裏頭去,而是走近那車子,確認了車牌號的確是傅詠兮常坐的那輛,才折回去奔向校門。

正是無巧不成書,門房裏出來一位戴瓜皮帽,鬢角花白的看門大爺,打著銅鑼,扯著嗓子朝天喊了一聲:“考前十分鍾關門咯!”

“別關別關,還有一位,還有一位呢……”宋玉芳一路疾跑,急得迎風落下兩行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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