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宮殤

東霓

第一章 譬如昨日死

書名:帝宮殤 作者:東霓 字數:10866

第一章譬如昨日死

今年的秦州格外冷一些,正值隆冬,北風呼嘯,有幾日落了雪,已是不尋常。距離年關已過兩個月餘,秦府內仍舊張燈結彩,一派過年的氣氛,下人們都說府裏好幾年沒這麽隆重的張羅,平添許多喜氣。

祈傲性子冷淡,原不愛理睬這些無聊的事,這會他竟有點擔心。府裏這樣喜慶的裝飾,不是他的授意,未被撤換掉也隻單純地因為秦曦不願意。她不願意他自然不會勉強,何況這裏本來就是她的家。

他隱隱的不安不是沒有道理。自她蘇醒以後,仿佛變了一個人,脫胎換骨的那種。

從前的她有著鮮活的生命力,丁點情緒全寫在臉上,爛漫無邪,像一道永不褪色的光。如今的她更像是一陣風,風起時他能感受到她的存在,伸手去拂,隻剩虛空的驅殼。他完全感受不到她的喜怒哀樂,她把自己深深地藏起來,不哭也不笑,就一個人悶在書房裏,從白天到黑夜,生鏽一般。

祈傲之所以會擔心,是因為恢複記憶這麽久以來,秦曦一次也不曾提起要去秦誠的墓前祭拜。他們父女二人感情深厚,秦誠對她視如己出,她又是那樣依賴秦誠,她尚不知秦誠並非她的生父,她如此無動於衷太不正常。更讓他不安的是,她甚至一次都沒有提起過秦誠。她好似想起了一切,又好似忘得幹淨。

一日三餐按時送去書房,聽下人回稟,她的作息正常,就是太正常才讓人擔心。這是她受到巨大創傷之後的自我封閉,幼時母族被株連之時,他同樣有過這種滅頂的絕望。他忽然覺得自己很殘忍,她此刻承受的驚天巨痛,他也是幕後的推手之一。

曾經的她是天之驕女,日子順風順水,想要什麽都能輕易得到,不過短短五年時間,她的人生麵目全非滿布瘡痍。這樣巨大的落差換作任何一個人都難以接受。秦誠愛她卻對她太過心軟,明知她身世特殊,偏偏未教會她生存之道,以致於她失了依靠後飄零在外,連自保都不得。這樣的爹,不知是幫了她還是害了她。

他真的疼惜她。

祈傲站在書房外已經快一個時辰,他沒有勇氣推門進去打擾她,下人從屋內端了剩下的飯菜出來,他隨意瞄了一眼,心微微發澀,她這幾天一直吃的很少,飯菜幾乎看不出動過的痕跡,下人見到他想要行禮,他揚了揚手免了。

終究還是忍不住想要見見她的樣子,確認她是否安好。他輕輕叩了叩門,推門進去,滿室的清光裏,她正站在案前練字,聽到有人進來,她連頭都不抬。

距離上一次來書房找她,她又瘦了一圈,烏黑的眼睛掛在臉上,衣袖空蕩蕩的,讓人心疼。他不知道自己是懷了何種心情來見她,他哪裏還有臉來見她?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她抄寫的,隻這麽一句。和她過去練字的習慣一樣,桌上地上全鋪著寫了字的紙,雜亂得毫無章法。她立得筆直,神情淡漠,一筆一劃寫得隨意卻工整,躍然紙上的字不是一開始的歪歪扭扭,反倒逐漸透露出清麗的氣質。

祈傲隨手拿起堆在桌角的一疊紙翻了幾下,她的字稚嫩中初見清秀,用了幾天能練成這個樣子,進步很大,她以前很少花心思在練字上,秦誠心疼她不忍嚴苛管教,索性由她去。是以她的字比普通還不如,看上去別別扭扭的。

此時她書寫的動作很慢,似乎想把每一個字都寫到最好,不急不躁,墨磨得恰好,不稠不稀,躍然紙上的字色度適中。與她這些年的相處,他發覺她其實很有天賦,稍加用心專注,大多都能學好,隻她出生時先天不足,秦誠舍不得對她過於嚴格,許多該學的她慣於懶散,不放在心上,遂少有所成。

其實秦曦的內心並不像她看起來那麽平靜。

一直以來她對過去的記憶猶如一張白紙,活在小天地的安穩中自得其樂,短短幾天內這些四麵八方的回憶洶湧而來,太多曾經歡樂和痛苦的情緒衝擊在一起,以她的閱曆,顯然不懂該如何麵對,她根本沒有辦法在兵荒馬亂中得到一絲冷靜。

因為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她的心被撕裂出一個大大的窟窿,連帶拖著她對愛恨的感知被本能地隱藏了起來,近兩個月裏她翻遍了爹書架上所有的書,唯一能找到安慰自己的,竟隻有這麽一句話。

譬如昨日死,譬如今日生。然而她無力改變過去,更無力麵對將來。蒼茫天地間,獨留她一人,既麵對不了爹和無辜枉死的人,亦麵對不了李軒和繼續活著的人。她夾在這當中,真是一種淩遲的折磨。

這幾日她近乎病態地練字,除去吃飯睡覺,所有的時間都一心撲在練字上。她以往的日子都是鬧哄哄地折騰個沒完,而今她終於能有一段安靜的時光,專心做些她長久以來想做而沒能做的事情。

練字並不能平複她的絕望,隻是暫時壓製了她的恨意,讓她能頭腦清醒地去思考一些事,她的想法很單純,隻求一個真相,求這世間的一個公道,求保住秦州保住爹的心血。如果這是她命定的責任,她就該更勇敢一些,不是嗎?

秦曦愈發專注,這些天她基本沉默,自絕於周遭,但事實上她還是有對祈傲說過幾句話的。她劫後餘生好不容易轉醒,下人火急火燎來稟報消息,那時他剛回府,禁不住心頭狂喜一路跑去曦園看她,她麵色慘白靠坐在床上,楚楚可憐,神色卻無比清明。

他一時覺得腳下似有千斤重,走到她床前的那幾步,艱難地仿佛用完了一輩子的時間。他啟唇,想問她感覺如何有沒有哪裏很痛,喉嚨似被扼住,吐不出一個字來,後知後覺,一滴淚從他堅毅的臉頰滑下,他竟哭了。

東宮之位被廢黜,母族被株連,東躲西藏逃來秦州,隱忍蟄伏多年,這些時候他通通沒有流過一滴淚,男兒有淚不輕彈,他是那麽的驕傲,在秦曦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時,哭了。

反觀秦曦平靜許多,大難不死,她的心已激不起一絲漣漪。她看他的眼神冷得沒有溫度:“這一次你決定不再背棄我了?”

她的聲音那般破碎,聽得他心驚。是了,當年秦誠被殺她被李軒帶走,他選擇了保存實力,因為他羽翼未豐,尚有大仇要報,他做不到為了她放棄這麽多年的經營。就那一次的錯過,他要賠上一生來償還。說是他背棄,他沒有資格辯解。

“南帝已死,你因我失了皇位,你我算是扯平。你欠我爹的,用你的餘生來還。”

她說她原諒他,她連恨都吝於給予,他竟是滿腹失望。他寧可她怨他恨他,至少那樣她心裏還有他,而不是這般漠視。

“好。”這或許是此生與她最後的牽絆,他不忍拒絕。

過了幾日她氣色恢複了些,已然能下地小走一段,他提議去院子裏曬曬太陽,她冷冷說不必,大多數時候她麵無表情靠在床沿或是立在床前,看不出在想什麽。僵持了大半個月,她突然提出要見獨孤昊。

有那麽一個人能讓她開口說話,他不介意這人不是自己,他即刻命人趕去請獨孤昊過來。那一天獨孤昊看見他抱了渾身濕透的秦曦回府,踉蹌幾步衝進了雨裏,眼睛如野獸般通紅,不顧公子形象地嘶吼起來,理智全無:“她若回到秦州你便一無所有,即使這樣,你的選擇仍舊是她嗎?”

“為什麽不殺了她?!那麽多人,李軒、齊帝、楚泓,還有你,為什麽你們每個人都舍不得殺她?她到底有什麽好?”

他怎麽會不懂獨孤昊的發狂,這麽多年愛上一個人求而不得,如何不叫人發狂?獨孤昊對秦曦的心思,他作為旁觀者這麽多年看在眼裏,隻有這個傻丫頭,傻傻地撮合獨孤昊和慕容瑛,到頭來傷了這兩人不說,慕容瑛知道獨孤昊心中所屬後也與她反目,背叛她們的友情。

“獨孤,你真的想讓她去死嗎?”他反問。

獨孤昊從未有過如此頹敗的表情:“嗬——我一生自負,自問沒有得不到的東西,不成想到了她這兒栽了最大的跟頭。我恨她。倘若她不曾存在過,我也不會這麽痛苦。”

祈傲沒有立場指責他,熬過沒有秦曦的這幾年他明白了一個道理,愛上一個人是最沒有道理可言的事,獨孤昊是走進了一個死胡同跟自己較勁罷了:“你一人的執著,何苦要她來背上這個罪名?”

手下的人找到獨孤昊時,他正喝得酩酊大醉,他不要命的喝酒不是一兩日了,秦曦昏死了幾天,他就不省人事了幾天,隻好先帶他回來醒酒。

祈傲親自等到獨孤昊酒醒,將秦曦的話轉達給他後回了自己的書房,連日積壓的公務該好好處理,至於他們二人之間會說些什麽,該讓他知道的,秦曦自然會說。

獨孤昊踏入曦園時,不巧已是深夜,借著酒意和月色他才敢來見她,說來可笑,他盼著她死,當她真的命懸一線,他居然那麽難受,難受地胸前空了一大塊,連喘氣都覺得艱難,唯有用一壇一壇的烈酒來麻痹自己,過了這麽多年,他以為自己能夠放下,原來他也有這麽不堪一擊的時候。

秦曦立在廊下賞月,身形在夜風中顯得很單薄,她背後係了件月白的披風,清冷素淨。獨孤昊猶記得她從小喜歡色彩鮮豔的衣服,吵嚷說白色太素,配不上她的氣質。這會看她著了一身白,形色蕭索,他有點心痛。

白色亦是喪服的顏色,她何嚐不是在為她死去的爹吊唁,諷刺的是,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他很懂她,她卻不願對他多一分了解,自始至終都是他自作多情。

秦曦冷淡的目光落在獨孤昊身上,他的發絲微亂,氣息似乎不穩,整個人有股子落拓的味道,他們二人就這麽注視彼此,誰都沒有開口說話。再回到秦州的種種在她腦中依次略過,是不是過去的她太傻,沒能看出獨孤昊對她深藏的恨意?他把她出賣給楚泓的時候,差點間接害死她。他對她竟藏了殺心?可她從未做過傷害到他的事。

這世上真有無緣無故的恨。

他首先打破沉默:“想不到你還能活下來。”

這話聽起來頗有挑釁,換做以前她早已反唇相譏,如今計較這些都變得不重要:“或許我命不該絕。”

一個眼神足夠讓獨孤昊明白過來,她身上有什麽不一樣了。他被冷風吹得更加清醒,她究竟想和他說什麽?憶往昔?那不是她的風格。她已經知道他對她做過的一樁樁事,還會願意和他閑聊?

她找他來自然不是為了敘舊,於私她對他無話可說,她也不認為他們有牽扯的必要,對一個一心想置她於死地的人,她還沒那麽大度:“我打算留在秦州,作為一城之主,你是我理想的盟友。”

她的眼神說不出的清亮:“我要你的一個承諾,來確保獨孤家一門的忠誠。”

獨孤昊不得不承認,聽她這麽說,他心裏泛起一絲意料之外的驚喜,他以為她會選擇逃避,繼續過千金小姐的富貴日子:“你就這麽胸有成竹,他會把城主之位拱手相讓?”

指的自然是祈傲。那麽自傲的人,真會為了她放棄培養多年的勢力?沒有幾個人能豁達至此,為一份自食苦果的愛慕放棄一切。

“他已與皇位失之交臂,交出大權,他將被打回原形一無所有。你以為你在他心中真的這麽重要,值得他為你放棄一切?”

她不惱,攻心而已,獨孤昊最擅長的招數:“他沒有選擇的餘地。我才是秦家唯一的血脈。”言下之意,祈傲若與她對抗,等於不戰而敗。

是了,獨孤昊想起來,自古以來秦州幾大世家最重視的就是家族血脈的純粹,一個外姓人想要在世家之內立足,可能性微乎其微。她還真是,一陣見血。

他以前怎麽沒發現她這麽敏銳?

淒清的月光落在她肩頭,落寞而憂傷:“更何況,那本就是屬於我的東西,我拿回自己的東西,有何不可?”

“你手上沒有任何籌碼,我憑什麽堵上我獨孤家幾百號人的榮華富貴?”他是精明的商人,不會單出於好心來幫她。

“你以為你還有退路?私通外敵一條罪,就夠你淪為階下囚,除了跟我合作,你沒有其他選擇。”

他目含冷光:“私通外敵?你可有證據?光憑你一麵之詞,誰人會信?”

“雁過留痕。”

秦曦還未完全恢複,當然沒有精力去收集證據,她隻是在賭,賭他曾留有破綻,賭他的疑心:“還有,寂然。”這才是獨孤昊真正的痛點。

他果然咬牙切齒:“你!”

“當日我落崖,寂然卻還活著。要找出一個與你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並非難事。屆時族內的長輩知道你爹私自留下了雙生子,會作何感想?他們會不會轉而支持其他繼承人取代你?”

她把他的原話送還給他:“交出大權,你將被打回原形一無所有。”

他犀利的眼光緊緊盯了她的臉,顯出凶狠之色:“我倒小看了你。”

她毫無懼色回望他,麵上毫無波瀾:“彼此彼此。”

獨孤昊拂袖而去,她的提議,他沒說好,可至少沒有拒絕。秦曦明白,這一場攻心之戰她終究贏了。

有了獨孤昊的助力,慕容瑛那邊水到渠成,當年慕容瑛能為了獨孤昊給她狠狠一擊,她沒必要手下留情,有獨孤昊這個最好的說客在,為她省事不少。

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等待。等身體恢複,等神智清明,等一個良好的時機向祈傲攤牌。她其實尚不確定他是否會交出權力,是以一醒過來便對他發難,搶得先機,她利用了他的愧疚。

一張字練完,秦曦重新取來一張白紙平鋪好,毛筆蘸了墨汁,準備再寫下一張。她過去少有安靜的時候,爹以前老說,女孩子要多練字,字寫得多了,氣性才能沉靜下來,那時她跳脫頑皮,聽不進去,爹肯定對她很失望,若是當時就聽進了爹的話,該有多好。

寫下兩個字,她感覺火候差不多,啟唇道:“上回的提議,你考慮得如何?”

一個月前,她的恢複情況尚可,命下人收拾起居用具搬進了書房,有關爹所有的東西都藏在這間書房,這裏是她離爹最近的地方。在此之前,她未離開曦園半步。祈傲匆匆趕來欲阻止她,他說她該留在曦園好好休養,她冷冷反駁道:“這是爹留給我的宅子,我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言下之意,隻要在秦府,她要做的事輪不到他*插*手。他一瞬間被她刺痛,斂下神色:“你想做什麽?”

闔上門前,她問他:“你我之間,各歸各位豈不更好?”

時至今日,她對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坦白。他知道,她在逼他做決定,他如果不肯放棄,她勢必會想到其他方法達到目的,可他要答應各歸各位,是不是意味著他們再無交集?

她輕柔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不想做皇帝嗎?隻需你一句話,我自當為你籌謀。”

她出奇得冷靜,理智得不像話。雙十年紀,一雙清澈如水的眸子裏已無悲喜。

“城主的位子本來就是你的。物歸原主而已。這不是一場交易。”麵對這樣冷清的她,他一時半會回不過神。

“這是自然,我爹的基業自當由我守護。”她抬眸看向他,眼裏沒有絲毫情感的流動,聲色清冷,仿若他真隻是一個無關生死的路人:“所以呢?你還留在秦州做什麽?”

她說的沒錯,秦州不需要他,她亦不需要他。他知道她找到了突破的法子,一時間秦州幾大勢力全部供她差遣,秦誠的那些舊部沒有一個不站在她那邊,就連與她結怨的獨孤昊和慕容瑛也都摒棄前嫌,聚集到她的勢力中。他成了孤家寡人,除了和秦誠的師徒關係,他和她甚至連青梅竹馬都算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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