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二百零七章 李代桃僵(二十四)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434

宅子外的羽林郎們事先得了賀遂兆的吩咐,不敢高聲喧鬧驚擾了宅中人,又因多少帶著敬重,愈發的安守本職,不惹半分麻煩。故夜幕籠蓋下來之後,便將這偌大的一座宅院籠在了其中,靜謐得連秋蟲低鳴都聽大不到了。

英華何時回來的,穆清渾然不知,她正同阿柳在屋內坐著,身後的床榻上並排躺著四郎和拂耽延,阿柳正低聲勸慰著,便見英華推開門,失魂落魄地走進屋子。

她立在床榻前,垂眸瞧了四郎好一陣,忽然輕聲笑起來,“阿姊,將四郎交予我,你可放心?”

穆清愣了一息,猛然醒過神來,心中明白必有不好,隻不知道還會有什麽比眼下更糟的,“你渾說什麽!”她嗓音陡然尖利,忽又回頭看了看床榻上的兩個孩子,捂住了嘴,壓低聲音,“你,你去了哪裏?平白無故的,這會子又說起這沒頭的話。”

“我去了外城的軍營。”英華淡淡如常地答道。

“去軍營作甚麽?”穆清警覺起來,“你可莫要做傻事。”

英華緩緩輕歎,“阿姊多慮了,我不過是去營中尋秦王殿下敘敘,如今咱們家這樣,他自然是想我留在長安,更願意我……入弘義宮。”

“你應了他?”穆清騰地自床榻上站起來,險些沒從榻邊的足踏上跌出去。

英華低頭不語,隔了許久,方才認命地點了點頭。“我知道阿姊舍不下四郎,他還那樣小,身邊怎能沒有一個至親?阿構阿荷與他究竟隔了一層,且他二人的品行……又怎堪托付?我若肯去做了弘義宮內的姬妾,殿下親口允諾,許我將四郎養在身邊,親手撫育。”

穆清用力閉下眼睛,隻覺暈頭轉向,緩了足有一刻,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被英華和阿柳兩人架扶著重坐回床榻邊。“英華。你聽阿姊說。”她捏緊英華的手。“你實不必如此。你尚在垂鬟時阿姊將你帶出吳郡,一心指望著能替你掙個將來,莫要為人妾室,這些年來你果然做得不錯。與男兒們一道馳騁沙場。出生入死。好容易過來了,隻要你願意,大好前程就在跟前。咱們家雖一時不濟。卻不曾牽連到你,你又何必……這般一來,教阿姊如何對得住你,如何對得住庶母。”

“這便是阿姊想偏了。”英華抿了抿唇,強打起笑顏,“我原也是為了,為了二郎才著了戎裝,說到根底,前程功勳,我一個女兒家,要來何用?他待我之心,阿姊也冷眼旁觀了這些年,隻說好是不好?既如此,我還有甚麽可旁顧的,至於作不作人姬妾,各人命裏早有定數,早些遲些,總跑不了一個命字。”

“不,不,英華,你莫要犯了糊塗,事關終身,萬不可草率衝動。”穆清仍是一味搖頭。

“阿姊不必再勸。”英華一臉刀切斧砍的確定,“我與二郎之間,要麽閃躲不前,要麽避而不見,向來迷糊一團,不曾好好理清過。而今我既定了主意,倒是從未這般明白清醒過。”

穆清怎會不知英華這番話中有多少認命,有多少掩飾,又有多少是有意要減削了她的愧疚。以英華的性子,她若果真想跟了秦王,豈會應允了趙蒼的求娶。往常隻怕秦王負她,處心積慮地要撇清他倆的糾葛,到頭來誰曾想,負了她的,卻是她這個自認為一切皆為她好的阿姊。

“阿姊還擔心甚麽?以二郎待我之心,決計不會隨意就被人欺負了去,隻是往後卸了戎甲,總有些舍不得。原說了轉過年來要往相州去討劉黑闥,這一回,大約是去不成了,昔日同袍之誼,倒不得親口一句交代,隻得由秦王教旨代為傳話了……”話到此處,英華的眼眶不自禁地紅了一圈。

若說初時隻是為了秦王而戰,大大小小的征戰過後,疆場上的風沙,陣前的烽火金鼓,早已滲入她的血肉;染血的戎袍,堅實的明光甲,長刀馬槊,已是她骨骼中的一部分。她述說不盡,穆清卻全能明白,她心所向的不是秦王,亦非趙蒼,沙場馳騁,軍營篝火,才是她心底渴求的歸宿。隻這些,絕非女兒家應有。

“隻一樁,還請阿姊替我周全。”英華穩了穩嗓音,眼下的紅腫悄悄褪去,依舊是淺淡卻依然明豔的容色,“趙醫士那邊,是我辜負了,實是對他不住,還請阿姊好言安撫,退了這門婚約。”

穆清終是愧疚,苦笑一聲,點了點頭。

“明日一早,待阿姊出城,我便帶著四郎他們入禁苑。”英華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往屋門口走,生怕多呆一息,便要多聽一句勸似的。

“明日一早……”穆清低聲喃喃應和了一句,回身在四郎熟睡的小臉蛋上來回摩挲了幾下,隨即又狠力揉了揉自己發脹酸痛的眉心。

“七娘,事已至此,多想無益了,往好一些的地方想,四郎養在英華身邊,好歹你也能放心不是。”阿柳見她揉捏眉心,想來大約是頭腦又脹痛起來。以往倒是常見杜如晦揉捏眉心的動作,不知何時起,連穆清也染上了個習慣。

阿柳伸過手,緩緩替她揉過一陣兩側的太陽穴,手中力道拿捏得極好,穆清紛雜的心緒漸次平靜下來。不敢耽擱,忙請阿柳去請了阿達過來,將明日的一應安排當著兩人重又細述了一遍,反複審視,直至尋不出任何紕漏來,方才吩咐兩人早些歇息,以應對明日大事,自己則返身出了屋子,往二門去找賀遂兆說話。

賀遂兆仍舊在屋前簷廊下坐著,與前夜一般無二,手中卻多出了一隻酒囊。穆清自內院款款走出時,賀遂兆正仰頭咽下一大口酒。石燈內燭火飄搖。他眯起眼直直地望著她走過來,心裏教酒液燒得暖暖的。

穆清徑直走到他身邊的,也不行禮,便在他身側的石階上坐下。

“諸事可都安妥了?”賀遂兆沉聲問道,一股酒氣撲麵而來。

“都妥了。”穆清聲調單薄。

“英華的事……辦得倒是極快,她尚未回來,弘義宮的教旨已傳了過來,若不是眼下不便,羽林中的舊識們,必定要拿住她好好賀一賀……”賀遂兆小心地挑著字眼。一語未盡。就教穆清冷冷打斷,“莫再說了,我隻恨不能同那些外人一樣,隻當她是歡天喜地地入宮的。”

賀遂兆識趣兒地閉了口。又仰頭飲了一口酒。猶豫了一下。還是將手中的酒囊遞給了穆清,“康三郎那兒弄來的私藏。”

穆清接過酒囊,向他舉了舉。“便借你的酒來謝你。”說罷仰脖倒了一大口,“這頭一口,我替克明謝你肯替他涉險。”

不等賀遂兆回話,她舉起酒囊又灌了一大口,這一口飲得急,微微有些嗆,“這是我自個兒謝的你,憑心而論,我顧七娘欠你的不少,一句‘多謝’決計不夠。”

賀遂兆意味不明地低笑幾聲,待要取回酒囊,卻見她仰頭又灌下幾口,這一次卻是有些不能自控了,月光與燈火下能見她單薄的手腕不能自持地微微顫抖,晃得酒囊中的酒液一半教她飲了,一半順著她的唇角溢流過下巴,蜿蜒而下至胸襟前,襦裙上束胸的絲絛濕了一大片。

“這是替天下受益者敬你。想著那些毫不相幹的人,白受著將軍的恩惠,倒不若由七娘替他們道一聲謝,總不教將軍白操勞一場才好。”穆清放下酒囊,毫不在意地抬手以衣袖拭去了唇邊胸前灑落的酒液,酒液帶著苦澀,與她麵上的笑容一樣,“七娘一介女流,目光短淺,胸襟狹隘,原不懂甚麽天下大義,這些年來不過是追隨盲從夫君罷了。可禍不及他人的道理,七娘還是懂得的。如今貪生怕死,明知故犯,牽累將軍要以身犯險,實是不該……隻怕克明醒轉獲悉後,也是不肯原諒的……”

說著她的聲音和腦袋一起低下去,酒氣悄悄襲上來,頭腦尚算清明,眼神已然迷離。

賀遂兆接過酒囊,就著囊袋急飲一口,“難得七娘肯坐下聽我渾說幾句,說句實話,七娘莫要取笑。早先幾年,七娘冷對,隻當自己家世身份及不上杜兄,提著性命拚殺幾年,入了長安,不才也掙下了一官半職,原以為身家上已不輸杜兄。豈料七娘對我,仍是不屑一顧,賀遂一時百思不得其解,到如今,才算徹悟了。”

穆清果然捂嘴輕笑起來,見賀遂兆略顯尷尬地停下話,她又忙擺手道:“我並非在笑將軍,隻是想到從前的那些事,多少有些,有些……隻是,將軍悟了甚麽?”她一手支在膝上撐著頭,另一手胡亂揮了幾下,看起來手腳綿軟乏力,並不十分受控。

賀遂兆知她酒勁上頭,放開了拘謹,話也多了起來,當下率真本色畢現,有意將心底藏了多年的話說上一說,便接著道:“我輸於杜兄的並非遇著七娘的早晚,也非出身好賴,而在這兒。”他抬起握著酒囊的手,捶了捶自己的心口。“杜兄敢為天下謀的氣度,卻是我如何都及不上的。他也曾與我提過,男兒必要有一番頂天立地的作為,方不枉來世一遭。隻可惜彼時我一心所想不過是仇怨,所熬過的一切捶打磨礪,皆是為了掙上一個好出身,好使家仇得報,到底是輸了格調。”

穆清托著腮,靜靜地瞧著他。他再飲過一口酒,口氣暢快起來,“所幸我明白得還不算遲,家仇,總抵不過大義。杜兄豁出性命去做的事,我賀遂兆總該幫上他一幫。況且,若非杜兄援手,一十六年前這世上便不該有賀遂兆,更不會有甚麽寧遠將軍,也是時候略作還報了。”

穆清緩緩歎了口氣,接過賀遂兆手中的酒囊,隻覺酒囊輕減了不少,晃了兩下,原來已空了。她扶著石階搖擺著站起身,丟下一句“等我一等”,便自顧自地往後廚走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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