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二百零三章 李代桃僵(二十)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7294

永興坊深處靜悄悄地渡過將近十日,這十日內長安城內驟然掀起了血雨腥風,數座宅邸在一夜之間成了空宅,幹淨透徹,無罪名,無宣旨,無審問,無殺戮,一切都平靜如水,而宅中的人卻帶著皇家最醜惡的秘辛,了無痕跡地在這世上消失。

及到第十日夜間閉坊之後,忽有一小隊軍卒自坊外開進。坊中各家瞧見著架勢,不由皆約束了自家的仆從奴婢,緊閉了大門,不教家人隨意在坊內走動。

偶有幾個膽大又實在好奇得緊的,禁不住探頭張望過一兩眼,進坊的軍卒不似尋常出兵打仗的那些,一個個金鎖細甲覆身,一色的棗紅大馬,齊整體麵,竟是鎮守大興宮的左右羽林軍中的一直。有人認得領頭的那位,正是聖上身邊頗得倚重的寧遠將軍,賀遂兆。

這一支羽林軍直直地衝著永興坊內裏無牌無匾的那家奔去,好事張望的俱急忙縮回了脖子。那一家原就古怪得緊,如今竟招來了聖上親衛,大約是出了些大事,或許明早便能看見被夷為平地的府宅,滿地橫陳的屍身。這是自然而然的聯想,方才那幾個探望的腦袋此刻不約而同地沁了一鼻子汗出來。

因已入夜且尚不算太晚,杜宅內燈火自然是透亮的,府宅內管事的杜齊先頭得了報,忙稟明了正院內的杜如晦與穆清。穆清心內一頓,便是此時了。來不及多作感慨,她急忙攏發扶簪。一麵喚來幾名家仆,差遣了往各院去傳話,務要大家冷靜從容。

賀遂兆在距杜宅百來步的地方帶住了馬韁,抬手示意禁軍們停駐稍候。他腦中反複浮現出那張淡泊精致的臉,無論何時她都帶著清荷般淡雅的氣韻款款而行,淺淺而語,他如何都不能想見她遭逢巨變驚恐失措的模樣,更不願她的狼狽落入旁人之眼。幸而天不負人,聖上竟將這趟差事指予了他。

他在馬上默坐了片時,前頭杜宅的燈火漸次增亮。比之方才整座府宅亮了足有一倍。賀遂兆暗自點了點頭。她大約已準備好了,至少,杜如晦已準備好護她安穩。於是他緩緩地抬起手,無力地揮了一揮。踢踏哢嚓的響動再次打破永興坊的沉寂。

待賀遂兆在那扇平實的烏漆大門前勒住馬時。大門正緩緩而開。他自馬上躍下。身後的羽林軍們出宮辦這類差,一向趾高氣揚,絕無門前下馬的慣例。此刻見統領的寧遠將軍下了馬,他們卻不好繼續在馬背上昂首端坐,隻得一一下了馬,帶韁而立。

大門開啟處,火光一片,杜宅中所有的人似乎都聚在了門前。護宅和仆役齊齊地舉著燈火在大門兩側立成兩列,後頭垂首默立著兩列婢女仆婦,中間空出一條道來,隻見杜如晦與穆清二人相視一望,並肩穩步走出,後頭跟著杜構、杜荷、英華,及被母乳抱在懷中睡眼惺忪的四郎。杜齊、阿達阿柳夫婦並拂耽延,緊緊隨在最後。

個個俱衣裳頭麵齊整,神色從容,不見一人因慌亂四處亂竄的,那些婢仆雖難掩緊張,卻仍能在原處站穩了腳。這一府的氣勢,倒令羽林郎們不由收住了腳步。這些日子以來,他們四處查抄滅族,所見所聞無不是驚叫慘呼,抱頭躥逃,隻這一處,竟氣勢依舊。羽林軍中多有晉陽起兵時的舊軍,自是有人識得這一府的家主,再越過前頭的人,望見英華寒冰一般透亮冷冽的眸子,一時無人敢妄動。

“賀遂將軍深夜造訪,可有要緊的旨意來傳?”杜如晦上前一步,抱手禮道。

這一句將賀遂兆乍然驚醒,他匆匆掃過一眼杜如晦身後的穆清,雪亮的燈火照耀下,她神色如常,唇邊一如既往地半含了一抹淺笑,便是發髻邊那支幾乎不離身的寶相花金珠簪子,亦紋絲不動地在簪在發間。

他霎時如釋重負,從袖中抽出一卷絹布敕諭,抖展開來。烏漆大門內所有的人均跪伏在地下,家仆們並不十分能懂這敕諭的意思,穆清卻低著頭,一字一句聽得清清楚楚。

聖上在敕諭上先是大加了一番斥責,最後的罪名歸集在了“挑唆讒言,令皇子失和,妄議宮闈,使蜚語亂起”之上。穆清暗自思忖,這罪名不痛不癢,無關緊要,頂多就是領一通訓斥,罰一年奉餉罷了。

再往下聽,“……陝州總管府長史杜克明,褫奪官職……逐出長安,無詔不得回,不得私下與諸皇子相見,互通有無……罰無累及家人親族……”穆清立時便省過味來,暗暗鬆了口氣,這是要將他推出皇子爭鬥的中心,一麵好剪斷秦王的羽翼,另一麵也算是放了杜如晦一條生路,隻要自此隱沒,不再卷入朝堂的明爭暗鬥,後半生平淡安穩,也很是過得。

穆清心念暗動,自想著李公總還是從前的那個李公,臨了還念在這勞苦功高的十來年,予了他們一條道走,如今天下已大定,也不負了他早年的宏願,功成自是身退時,倒不若……

她心底生出幾分別樣的期許來,轉臉去看杜如晦,火光將他眉間的川字印勾得愈發濃重,這道敕諭他竟似早先已知曉了一般,不見絲毫意外,亦不見鬆弛,隻定定地出神,仿若石刻出的人形。

賀遂兆念完敕諭,在場所有能聽明白的,幾乎都緩緩鬆下懸吊著的心。同來的羽林郎們一聽今晚不必造這一場他們百般不願的殺戮,俱暗自高興,依著賀遂兆的吩咐,隻將杜府團團圍住,待到三日後將杜如晦遣送出城,方算完了差事。

闔府上下一一散去,各人仍回舊處安歇,隻待明日一早聽候阿郎娘子的吩咐行事。杜構杜荷二人一齊向杜如晦行禮告退,意態闌珊自不必說。適才褫奪官職的話聽得他二人如聞驚雷,自怨怎會入嗣了這府裏,心中萬般懊悔,猶如油煎。

杜如晦如何瞧不出這二人的意態,原想訓誡兩句,一時當著諸多外人,也不能說甚麽,隻略皺起眉頭,揮了揮手,“回去歇息罷。萬事明日再作理論。”

穆清從乳母手中接過四郎。邊哄邊朝內院走。她原以為四郎年紀小,這一番折騰少不得要唬著他了,怕他夜啼驚哭,不想他卻未見受驚。隻是揉了揉眼睛。不明就裏地四處瞧著。既這般,穆清也便安心回正院。

正院書房的燈火仍亮著,素色紗糊的窗上投射出兩個人影。隻需一眼,她便能認出哪一個是杜如晦的身影,這本事還是十年前在東都住著時練就的,猶記得他在書房內伏案,沉思,閱書,她便在外頭的院子裏坐著,不時地放下手中的書冊,隔著窗紗悄悄凝視他的身影,在心裏細致地描繪他的輪廓。而今十年光陰流逝,雖說他鬢邊已顯出了幾絲早生的白發,身形卻與十年前一般堅毅沉峻,分毫未變。

她扯起身上的帔帛,小心地拾步走上台階,忍不住抬手就著窗紗上杜如晦的影子勾畫起來,自襆頭下飽滿的額頭,至高挺端直的鼻梁,微翹的下巴,渾厚的肩臂,一動不動的影子,更似大石鏨刻出的一般。

忽然書房門微動,賀遂兆從裏頭走出來,穆清被驚了一跳,忙縮回手,訕訕地行了個禮,“賀遂將軍。”

賀遂兆迷惑地挑了挑眉,“方才正與杜兄說話,來了怎也不進去坐?立在外頭作甚?”旋即他看見了她身側窗紗上的影子,想到剛才猛見之下她慌忙縮回的手,恍然大悟,微笑漸漸化成一個苦笑,頓了一兩息,好似很艱難地從喉嚨裏擠出一句,“我不便久留,這便告辭,入秋夜涼,快進屋去罷。”

穆清屈了屈膝,低頭小聲道:“賀遂將軍好走。”

賀遂兆彎眼笑了笑,卻笑不出一貫的浮誇意味,自顧自埋頭快步離去。

“穆清?”屋內淳厚的嗓音喚了她一聲,她忙推門入內,屋內燭火比之先前略暗了下去,她隨手取過一支銀挑子,逐一將燈燭的芯子撥高。回身見杜如晦的目光正緊隨著她來回晃動的身形,好像在瞧一件極有趣的事。

“過來。”他向她伸出手去,招攬她至案前坐下,待她坐定,杜如晦握住她的手,手上使了幾分氣力,捏得她的手骨有些悶痛。“這一回,我要拖帶著你和孩子們一同走一條險道,我知你素來膽大,定不會懼怕,隻是孩子們……”說罷他的手上又添了一份力,聲音躊躇,竟微微有些緊張。

穆清驚異地抬頭望去,借著燭光,能見恐懼擔憂清清楚楚地寫在他的臉上,她不覺大驚失色,一把反握住他的手,“怎麽?聖上的意思,正是有意放咱們生路,難不成,難不成另有旨意?”

杜如晦搖了搖頭,冷冷歎了口氣,“聖上的旨意確是要給咱們生路,倘若事情這樣簡單,倒不枉是條極好的出路。”頓了一息,他忽然自嘲地笑道:“你可曾記得,我送你回餘杭那會子,咱們從英華生母修行的尼庵裏出來,在山中遇見了誰?”

穆清怎會忘記,這些年來,那字字句句她都銘記於心,甚至不時拿出來細細品酌一番。“記得。袁天師提點,令你激流勇退以保自身。”

“正是這話。接敕之時,我隻當是應了袁天師所指的天機,恰聖上又有那樣的諭旨,我便同自己道時機已到,是該急退而去。”他顫顫地從胸口抒出一聲歎息,“豈知,必要闖過眼前的一個大劫,方能順應天意。

適才你來之前,賀遂兆密告,太子糾集了麾下全數的毗沙門死士,埋伏在了所有出城的道上,單等著我出城投網,誅我之心甚堅,滅我之意無移。我若不出城,抗了旨意,必死;我若出城,急紅了眼的太子舉刀相候,亦是死。

這一遭,戳中了太子要害,令他險些從太子之位跌落下來,他定然是狠毒了我,拚盡全力也要置我於死地,我不知如何才能……”杜如晦的聲音漸低下去,頭埋在手肘間沉默了半刻,忽又抬起頭,決絕道:“我多半是躲不過這一劫了,眼下也隻能盡我所能,護你同孩子們平安。”

穆清霍地自案前坐直起身子,焦急地低叫,“我不……”

杜如晦卻不容她開口,一手按下他的肩膀,一手掩在她唇上,“穆清,莫要肆意任性,這一回不同以往,如今咱們還有孩子,你且替他們想想。”

穆清緩緩軟了身子,一下重又頓坐下去,心內的痛楚無處流瀉,隻能緊緊地拽擰著胸前飄垂的帔帛。

“府中仆婢能遣散的皆放了良,餘下跟著咱們時日長些的,自己又不願去的,便一同帶走,你帶著他們和孩子們在崇化坊原胡大郎所居的宅子裏避幾日,待我……”杜如晦忽然結了舌,按在她肩膀上的手更向下壓了幾分,“待我出城後,你聽著消息,定要等毗沙門的死士拿住了我……你們方可混入康三郎的商隊出城。可聽明白了?”

穆清呆呆地瞧著他,眼中滿是不可置信,上排的牙緊咬著下唇,咬得下唇發白不見一絲血色。倏地,她揚手甩開肩膀上那隻沉重的手掌,逼視著他,一字一句道:“孩子們可托付予阿達阿柳,我同你一道出城。你若膽敢撂開我獨自一人走……”

她淒淒一笑,幹澀無淚的眼眶紅得宛若要滴出血來,“我自追隨你而去,決不食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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