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一十六章 千金散盡(十五)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5801

那高高舉起的刀刃在初降的夜色中,泛出寒冷的銀白光芒,穆清逐漸透不上氣來,她仰起臉,天邊已升起了第一顆閃耀著璀璨光芒的星子,她認定了她投向這世間的最後一眼,便是天際這顆寒氣逼人的破軍星,心內反倒無比平靜,遂闔上了眼。

一瞬間安靜得隻有耳邊嗚嗚低鳴的風聲,她再掙紮不動,任由人死掐著脖頸,靜靜地等待刀落的那一刻。

忽聽聞鈍重的一聲“噗”,刹那間她以為那是短刀紮進她心口的聲響,接著有幾滴濕潤的東西灑落到她額角,她自問道,那是她心口濺射出的血珠子麽?

卡在她頸間的手突然收緊,她這才覺察,那“噗”的一聲,絕非紮透進她身體的聲音,驀地睜眼,麵前這人仍舊保持著舉刀的姿勢,短刀尚在半空閃著冷光,他卻僵在了那處再不會動了,一支尖利的羽箭自他腦後直穿出額頭,花白殷紅融在一處,血漿四濺。

方才濺到她額角的濕物便是他的鮮血。許是他吃痛,氣絕前的瞬間手上又加了力,穆清隻覺喉嚨似要被人擰斷,從內裏透出鈍疼,卻無氣力抬手推開他。

馬蹄聲踏踏響起,由遠及近,速度極快,也不知幾息的功夫,便已到了近前,穆清隻瞥到馬上一個熟稔的身形,緊接著便聽到長刀劈風而來的聲音,霎時脖子間的力道一鬆,一大口清冷的空氣猛地吸進喉間,激得喉嚨生痛生痛,還夾帶著絲絲血腥味。

擋在她麵前的賊人向一側仆倒在地,她手按著胸口俯身大口大口地喘息,不住地猛烈咳嗽,眼角的餘光無意中瞥到地下被齊齊斬斷的一隻手,猶保持著掐握的姿勢,心中不禁一陣觳觫。

好容易穩住呼吸,她稍稍抬起了幾分目光,那隻斷掌的前麵,又出現四隻馬蹄。穆清驀然記起方才疾馳而來的熟悉身形,於是她緩緩地直起身,順著馬蹄冉冉抬起眼往上看去。

馬上那人腳上的烏革靴,混沾了血水泥點和黃土塵,一側空懸一隻空空的長刀鞘,另一側垂著一柄長刀,正嗒嗒地往下滴淌著血。那一騎後麵火光衝天,映得那握著刀柄的手背上暴突的青筋清晰在目。再往上移動目光,一身灰褐色的窄身襴袍,手腕手肘及前心後背皆覆著輕便革甲。

穆清愣愣地定在了原地,說道不清的思潮一下下撞進她的心坎裏去,馬上垂刀端坐的那人,正教她苦尋了大半年,又險喪命於此。狂喜和怒火夾拌而至,隻是此地並非宣泄之地,杜如晦身後火光熊熊,砍殺聲不斷。

她匆忙向方才商隊遭劫之處望去,雲字大旗烈烈揚揚,一隊兵士正同那劫道的匪寇酣戰一處,驛道邊另有一員玄甲郎將,持著一張大弓向她這邊張望。不消說,射穿那賊人後腦的利箭,便是出自他了。

借著火光穆清能瞧清楚,將將自短刀下救回她性命的,正是李家二郎。那邊李世民見杜如晦已趕至她身邊,且她已無礙,便撥轉馬首,投身入了驛道上的廝殺。

杜如晦攢眉蹙額地瞧了她半晌,終是無奈地點了點頭,向她伸出一隻手去。穆清心中自有怨懟,不免有些氣性兒在,但暗自審度形shì,卻不是弄性的時候,隻得上前抓握住他的手,上馬與他同騎了。

“你如何到了此地?”杜如晦沉聲問道,遞了一件金燦燦的物什到她手中。

“自是行商。”穆清淡淡答道,接過器物,攤開手掌去看,原是她的那支雙疊寶相花金簪子。她因著了男裝,便隻將簪子拔下裹在行囊內的衣物中,不知如何到了他手中。

杜如晦向驛道那邊投望一眼,這五六十名匪盜於雲定興的大軍而言,三兩下便能拾掇幹淨的,眼下似乎已近了尾聲,遂一麵策動了馬往那邊去,一麵向身前的穆清挑眉冷聲道:“行商?往雁門關?我怎不知劉敖同雁門關的商隊有往來?更是不知他何時老邁到行不動道了,要你孤身隨商隊跋涉,家中無人了麽?”

穆清並不答言,緊盯著前頭驛道上的殘局,答非所問,“石家兄弟如何了?”

“商隊無活口了。”他簡短地應了聲,馬便到了近前。“你莫往雲將軍跟前去,隻在二郎所領的行伍中充作侍衛兵丁,隨在我身邊,可省得?”

她默然點頭下馬,不與他多交一語。

此時匪寇已然滅盡了,地下橫七豎八地雜躺著近百具屍體,有行商隊伍中的,亦有匪寇,再就是少數兵夫,滿地血汙,甚至有碾紮穿肚腹,內髒流溢出的,斷腿殘肢四處可見,血腥氣中彌漫著一股奇異的氣味,原幹涸揚塵的黃土道,此刻卻滲入了血水,一腳踏上滑膩難行。

穆清一眼便瞧見了石九郎,瞪著眼大張著口,身上數處刀傷,衣袍已教血汙浸透,了無生氣如一灘爛泥癱倒在地。她蹲下身,硬起頭皮探手拂過他的眼睛,直向下撫了兩次才使他闔了眼。

原想再尋石六郎的屍首,卻實是忍耐不住,轉身蹲在一邊幹嘔起來,一壁幹嘔,一壁悉悉索索地忍不住眼淚。

“既有這膽跑來這裏,怎的這會兒知道怕了。”杜如晦仍冷著聲調,一把將她從地下的屍堆中拽起,力道之大,竟然將她拽的踉蹌了兩步,險些跌倒。

她倔著臉不去看他的神情,就著衣袖胡亂擦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塵土、血漬、眼淚一時臉上花糊一片。

他擰眉立目地上下打量了她幾眼,石青的胡袍上看不清塵土還是血漬,糊糊糟糟的一片,頂上紮著男子的發髻,此時鬆散地歪在腦袋一邊,幾絲散發垂在麵頰兩側,臉上除了花糊,一側擦破的血痕更是赫然在目。

從不曾見她如此狼bèi,仿佛與他一貫記得的嬌柔清雅的女子截然兩人,一陣澀痛自他肋邊直延伸到心口。於是他沉沉歎了口氣,自胸口的革甲內抽出一條長長的幹淨紗帛,甩手扔到她肩上,狠著口吻道:“屍氣重,掩上口鼻。”

穆清將紗帛在脖頸上繞了兩圈,掩蓋住半張臉,脖子剛才被掐得狠了,仍透著鈍痛。她在驛道邊一駕側倒的載貨車上坐下。不多時,一身玄甲的李家二郎亦踱著步走來,立在她身側,兩人一齊望著兵夫一具具地搬扛清理地下的屍體,因分不出哪是匪寇哪是行商,隻得堆疊在一處。

“你怎會跑來這裏?若不是雲將軍的大軍今夜偶路過此處,若不是匪寇手中正擎著你那支金簪子在爭搶,好不巧正教杜兄瞧見……”說著李世民向那堆屍首揚了揚下巴,“七娘你便在那堆中了。”

“他將我騙回餘杭,又將我甩棄在那處,我自然要尋他一問的。”穆清半含怒氣半含自嘲地說,轉頭瞧了瞧驛道另一側在屍堆中查巡的杜如晦,正看見雲字大旗招揚,因又問道:“現下怎隨了雲定興的隊伍?又有何事這般緊要以致夜間行軍?”

李世民環顧了一下左右,低聲道:“楊廣北巡突厥,有書信傳出,言始畢可汗將有意不利於他,父親遣我隨雲定興先往雁門關。”

“誰人傳的消息?怎不直送到皇帝手中,卻要傳到唐國公那處?”穆清疑問。

“義城公主。楊廣剛愎自用,他若肯聽,又如何有我父子領兵邀功的機會?”李世民笑了起來,亦向那邊的杜如晦投去一眼,更壓低了幾分聲音道:“杜兄說必要一戰成名的,如此方能借了鎮守突厥之名,占住雁門關至晉陽一帶的兵力。”

穆清了然點頭,“是這道理。隻那大軍皆屬雲定興所統,你卻領了多少兵來?”

“精兵五百,皆調自弘化郡。另有雲將軍撥予的騎兵五百。”

她瞠目結舌地看著他,據知突厥眼下雄兵十萬,雲定興卻隻予他五百騎兵,算上弘化郡那五百精兵,也隻一千罷了,以一千兵勇抗衡十萬虎狼之師,他雲定興這是要二郎以身填塞虎口麽。

李世民卻不以為然,悠然一笑。正這時,杜如晦從那邊走回,寒著臉,立在她身邊,也不瞧她更不同她言語。

兵夫已將屍首盡堆疊在一處,撒上鬆脂同硫磺煙硝,又往屍堆上扔了幾個火把,立時火光騰起,不多時屍堆已燃成一個巨大的火堆,火焰與黑煙一齊衝騰上天。三人便默不作聲地望著這堆火,空氣中彌散著一股怪異的氣味,教人直瘮的慌,穆清不覺抬手拉了拉紗帛,將口鼻遮蓋嚴實。

待驛道上的混雜處理完畢,有兵夫搬開橫截在驛道上的粗圓樹幹,大軍整隊再發,穆清牽過一匹商隊遺下的馬,自翻身上馬,緊隨在杜如晦身側,四下探望,隻見約莫五百的騎兵,並不見另五百精兵,她滿心疑惑,卻不好多問,隻得偷瞟一眼身邊麵色陰寒的杜如晦,壓下心頭隱隱躥升的怒意,縮身於他的陰影中,隨軍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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