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歌

故山丘

第91章 堅若磐石 韌如蒲葦

書名:碧玉歌 作者:故山丘 字數:6680

東海王府,天剛微亮。

“姐夫,宮中得到密報……禁衛軍從河間王寢宮中搜出了天子禦用之物,皇上震怒,連夜下令召集‘八坐’入朝商議處置之策,你是大司馬,為何不前去參與朝會、總領政事?”樊楓身著武將朝服,匆匆而來,言語中既有焦慮,又有不解。

“天子端坐朝堂,何須我一介臣子總領政事?”申屠玥剛晨起不久,緩緩打了個嗬欠,漫不經心地回答,“昨日,黃門郎子夜前來宣話,卻並無皇上手詔,門閽疑心有詐,又害怕擾我安寢,便將事情壓下了,我也是一早才知……朝堂之上瞬息萬變,豈是你我能洞察於胸的?倒不如得過且過,隨波逐流……”

樊楓心中有數,聽他說得輕巧,禁不住一笑,卻也不再繼續糾結,直言說,“河間王陰謀篡位、驕奢僭禮,竟然私下置辦皇袍玉璽,其心可誅……文武百官義憤填膺,紛紛請求皇上嚴懲。”

“河間王老謀深算,怎會落下如此把柄,這不像他的風格。”申屠玥冷冷一問,“怎知就不是有人栽贓陷害?內弟,這樣的把戲曆朝曆代層出不窮、花樣不斷,皇上他真信?”

樊楓微微一愣,笑笑,“皇上信與不信從來都不重要……隻是姐夫怎麽突然幫河間王說起話來?實在出人意料……朝中上下對河間王心存不滿之人不在少數,即使真是有人栽贓陷害,也會有人拚命將事情坐實了,不會再留給他翻身的機會……更何況,河間王之心,路人皆知,這回並不算是冤屈了他……難道真要等到他逼迫皇上遜位之時,才算證據確鑿?”

“河間王現在情形如何?”申屠玥吐了一口漱口水,不急不緩問,臉上有薄薄的笑意,“你們商討了一整夜,必是想出了萬全之策。”

樊楓正要回答,門外傳來一個婉轉溫和的聲音。

“殿下,奴婢給您送早膳來了。”

申屠玥輕輕一笑,語氣張弛有度,“進來。”

走進一個雙手托盞的女子,足躡錦履,身著丹紗羅裙,有著弱柳拂風的姿態,峨眉淡掃,唇動櫻桃破。

衝樊楓一揖:“樊將軍。”

“碧玉姑娘。”沒來由,聲音一跳,心跟著一跳,話噎在嗓子眼兒裏,淡淡的哀愁盛滿了眼眶。

申屠玥目光低垂,麵無表情地說了一句,“碧玉,昨晚你伺候我沐浴更衣之時,可記得將我隨身的玉佩放在何處了?我今日一早遍尋不著。”

樊楓心上一緊,像要夾出血來。

碧玉看著自己的腳尖,羅裙的下擺繡著紅色的芍藥,明豔耀眼,忽然隻覺雙頰被映紅,“奴婢昨日不曾留意,未察覺到殿下身上佩戴著的玉佩……奴婢會去盡力尋找。”昨晚是碧玉第一次伺候申屠玥沐浴,自始至終,她就沒敢直視。

申屠玥看了她一眼,愈發冷漠,“你不是說你深知作為一個婢女的分內之務,怎能如此不盡職責?”

“奴婢知錯了。”碧玉抬起頭,卻碰上了樊楓複雜糾結的目光,濃烈的尷尬,粗淺的愧疚,珍貴的感情無足輕重。

不再多說,默默將準備好的早膳擺放整齊,行禮而退。

“河間王現在被關押在金鏞城,終日喊冤叫屈,皇上已決定將其賜死……張瓘連夜逃出洛陽城,迅速糾集舊勢力,豎起了反旗……”好半天,樊楓才開口,神情有些不對,語氣也格外冷。

不等申屠玥回答,起身而走。

一出門,樊楓臉上頓時青了下來,說不出的憤懣在他體內積聚、膨脹,雙手緊緊握住寶劍護手,關節泛白,“哢嚓”作響,一條條青筋頃刻爆出。

急急拐過幾條石子路,一下停住了。

碧玉站在路口,凝望著他,沒有悲戚,淡漠無聲。

“碧玉。”樊楓遲疑著叫了一聲,想要發作,卻隻是淺淺一笑,“你在這府上,一切可好?”

碧玉的話很簡短,“我很好。”

“我說過,不會比想象中更糟糕。”樊楓並未聽出她話裏的言不由衷,又笑了一下,像是冷笑,“那日的你堅若磐石,今日再見,竟安之若素,我為你的改變——”沉默了一下,本想說“感到慶幸”,可真話不聽管製,任性地冒了出來,“感到悲哀。”

“樊將軍當日勸我活著,即使是忍辱偷生……今日又是如此鄙薄不屑的態度,我實在大惑不解。”碧玉穩住聲音說。

“我沒想到你會去侍奉他。”樊楓的話顯得零亂,“那麽無辜,又那麽卑微……讓人恨,又讓人憐……我禁不住去揣測,卻又無法說服自己……我不明白,你想要什麽?”

“在將軍的見解裏,男人的尊嚴和顏麵是最重要的,真情虛妄,我又何必執著?”碧玉刻意顯出強勢和無情來,“你說男人不堪承受奪妻之恨,甘願一死……所以,女子應當獨活於世,活著才能為死去的人做更多的事情,可這個人已經死去了,做再多的事情也是在自欺欺人……我總要在心裏掂量一番,是否值得。”

樊楓顯得很矛盾,默不做聲,眼角眉梢都似恨。

碧玉苦澀一笑,“我沒有強顏歡笑的借口,更沒想過要原諒自己,可還不到萬念俱灰的時候,沒人能摧毀我最後的希望。”

“我明白,可是不忍心……或許是我錯了,我應該勸你離開……”樊楓慢慢鬆開握緊的手,說了一句讓人猝不及防的話,“……或者帶你離開。”

這話來得突然,碧玉正琢磨著,樊楓從她身邊走過,走得很急很快,以至於轉眼消失不見。

恍恍惚惚,不知在原地呆了多久,碧玉才回過神來,她的心一陣亂,思緒像開閘的洪水一般無法控製,所有的淡然忍耐,所有的失意苦悶,連同越掩越深的恨意,都在此時變得清晰起來……這種耗盡身心的痛楚,竟與當時聞得申屠奕死訊時如出一轍。她反複質問自己,為何要多此一舉試圖對樊楓表達什麽,他們本就不該有太多交集,而是永遠行走在兩條路上的人。

碧玉狠狠嘲笑了自己,在這府裏,她受盡了旁人的冷眼、嘲諷,連同申屠玥對她詭異的依戀仍是通過輕薄和不屑的方式,她不該妄想會有一個人真誠關注著自己。在這樣的處境下,唯有唾棄和責難才是生活和複仇的動力,她的生命裏再也經不起任何風花雪月。

回到西偏房,夜來一個人正在發愣,雙眼空洞呆滯,臉上失掉了往日的圓潤和光澤。

碧玉看在眼裏,憂在心頭。

“夜來姐姐……”一連叫了好幾聲,夜來才支吾著應了一句,並不看碧玉,自顧自歎了一口長氣。

碧玉輕輕走到她身邊,小心問:“姐姐,還在擔驚受怕嗎?”

夜來一把抓住碧玉的手,一臉驚惶,“碧玉,這些日子,我隻要一閉上眼,腦中就會浮現起那日的情形……越是努力回避著去想起,越是連每一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樣害怕,就像一場真實的噩夢……分不清夢和現實……”

碧玉盡力安撫著她的情緒,“我們從未做過任何對不起良心的事情,更沒有成心去傷害過別人,既然內心坦蕩,何必去忌諱那些虛無荒謬的事情?天地之間是存著公理的,隻有惡人才會有惡報。”

夜來從鼻裏發出輕哼聲,語氣和臉色一樣蒼白,“可我們都看到了,越是害人的人,越是活得肆無忌憚、富貴康樂,相反,好人都……”沒有繼續往下說,悶悶不樂的樣子讓人愈發揪心。

“夜來姐姐,告訴你一個消息,河間王被關押了。”碧玉聲音一低,“河間王作惡多端,終於等到他的報應了。”

夜來得到一絲安慰,笑意綻放了一瞬,馬上又冷了下來,依然一副生無可歡的表情,“他的報應,不過是成王敗寇的結果,並不是在遵循天道。”

“即便如此,他終究是落在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局裏,自己充其量也不過是個犧牲品……我們總算是親眼見證了他的悲哀——我想著,這僅僅隻是一個開始。”碧玉口氣越來越堅決,注視著夜來的目光飽含了更廣的意蘊。

夜來又長歎了一口氣,“終於看到了它的開始,卻不敢設想它的結局……隻希望大王的在天之靈會保佑我們逢凶化吉……我好像有些撐不住了,終日被一些恐怖的影像包圍,就像身處冥界一般……我知道這不是一個好兆頭,可又想不出化解的辦法……我的意誌就這樣被輕而易舉地消解掉了,連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說完,朝碧玉無奈一笑,“碧玉,你會不會笑話我?覺得我和你以前認識的隋夜來不是同一個人。”

碧玉微微一笑,輕輕拍著夜來的手背,“人人都有脆弱無依的時候,慢慢就會過去,會有守得雲開見月明的那天……夜來姐姐,不要多想了,更不要責怪自己,靜下心來好好休息……我找來一些寧神的香料,待會兒就點上……今晚你一定可以睡個安穩的好覺。”

夜來充滿感激地朝她點點頭,突然又想起什麽,“可是東海王那邊……”

“他那裏我還應付得來,不就是虛與委蛇那一套——原來很多東西壓根兒不用去學,全是情勢所迫。”碧玉言談中帶著無盡的不屑,對內心的苦痛隻字不提。

……

碧玉安頓夜來入睡之後,在自己榻前坐下了,寧神香的味道若有若無,卻又迅速滲透人的五髒六腑,很快倦意襲來……碧玉躺在枕上,翻了個身,隻覺枕下有一塊硬硬的東西。

伸手摸出一看,竟是一枚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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