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歌

故山丘

第81章 連枝共塚 歲歲枯榮

書名:碧玉歌 作者:故山丘 字數:6514

洛陽南郊,枯榮寺。

夜色低迷,佛寺的超脫已然被一群來人淒然的表情和凝重的步伐打破。僧侶們在後堂念經,聽不懂的經文裏有著人世的悲歡離合。

眾人在住持的引領下,停在一副冰冷的石棺前。住持雙手合十,行著佛家的禮儀,未發一言,離去。

“你不是想見他嗎?”申屠玥神情複雜,“申屠奕的焦骨就在這石棺中。”似冷非冷的語氣裏不打算給碧玉留下任何幻想,“這是他身上的佩蟬……”遞來一件用白色緞布包裹著的東西,繼續說:“寺裏一位叫‘廣慈’的僧人收斂了他的屍首……”

碧玉微微發顫,將白色緞布包接了過來,沒有任何表情。

她站在石棺前,似乎過了很久,開口說話了,“把它打開。”驚了眾人。

申屠玥走近,在她耳邊輕輕說:“別這樣,他不會樂意你看到他現在的樣子。”

悲傷和憤怒來勢洶洶,人的意誌力根本無法抵禦,“我倒覺得他現在最不願意見到的是你的樣子——他最信賴的兄弟說著如此寡廉鮮恥的話,有著如此涼薄無辜的表情……”碧玉冷冷地回敬著申屠玥,連連反問,“你敢麵對他嗎?你能麵對他嗎?”

申屠玥沒有吭聲,臉上蒙了一層霜。

“來人,打開。”碧玉的話又淡又輕,因為沒有分量,沒有人聽從。

見遲遲無人挪步,碧玉怒了,聲音高了許多,帶著暗啞,“打開!”頑固堅持中竟是無助,“即使是一點點地摳、一點點地挪,我也要把它打開,我要看他最後一眼,我記得他的樣子,不會認不出他……”無比淒厲的告白。

“去——”申屠玥示意隨從。

幾名侍從趕緊過去,使了很大的勁兒,棺蓋慢慢移開了……

如果時間能倒回,碧玉定會選擇在那一瞬間閉上眼睛。

可她看得真切,她人生中最殘酷的一幕莫過於此。申屠奕最後是不是帶著笑,已經無從得知。

她幾乎就要倒了下去,周圍隻有空氣可以讓她攙扶。碧玉告訴自己,在她的申屠奕麵前要表現得堅強一些。於是,強忍著在眼眶中打轉的淚花,慢慢展開手上的白緞布包,緞布層層疊疊,越來越薄,一枚玉蟬現了出來,那是碧玉再熟悉不過的東西:蟬的腹部鼓鼓的,雙翼卻晶瑩剔透,脈絡稀疏,卻像刻在心裏般。

碧玉將玉蟬緩緩放入石棺中,手抖得更加厲害了。

玉蟬,生以為佩,死以為含。

蟬能羽化,可人能重生嗎?

碧玉搖搖頭,淒然一笑,對著石棺裏的人說:“你說過會一直在我身邊,我對你所說的話從來都深信不疑……你說你從未離開過,我也信……可是你不能總是隻默默地看著我,我多想聽你再對我說上一句話,說什麽都可以。”

重重的石棺再次合上的那一刻,碧玉終於沒能撐住,整個人轟然下沉,倒了下去。

“送她回去。”申屠玥不激動、不憐憫,隻是冷眼旁觀,衝身後的凜凜說了一句,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丟了句話,“內弟,讓人把石棺帶走。三哥是皇族中人,遭人如此踐踏……我定會讓他們付出代價。”片刻,寺外傳來馬奔騰嘶叫的聲音。

凜凜趕緊上前扶起碧玉,樊楓卻走了過去,“交給我。”短短三個字。

凜凜遲疑了一下,見他神情嚴肅,不敢把心上的別扭表現得太明顯,隻是垂了垂眼,像是無聲的反對。

樊楓沒有心思去揣度凜凜的所思所慮,將碧玉攔腰托起,徑直走向寺門。

明明是很短的一段路,樊楓走了很久,走得心空蕩蕩的。他看了看又一次在他懷中安然閉眼的碧玉,臉蒼白消瘦得厲害,卻總有著不肯屈服的表情。此刻她像是睡著了,她若能一直這樣睡下去,是不是就會感覺不到痛楚?樊楓這樣想著,抱得更實了一些。出了寺門,輕輕將碧玉放進馬車裏,打算放下門簾的那一刻,又解下身上的披風,躍進車裏。

樊楓的動作很輕,神情專注,替她仔細掖好每一個角落後,他跳下了馬車,落地竟也是無聲的。可他還是覺得不夠安心,沉著臉對馬車夫說:“你下來,殿下差我送她回去。”樊楓上馬的動作利落瀟灑,他俯在馬耳旁,像是說了什麽,馬果然聽了他的話,一路上走得很慢,很平緩。

樊楓想,幹脆就這麽一直走下去吧。

正想著,車廂內突然傳出一陣急促的咳嗽聲,伴著細弱如絲的聲音,“停車。”

樊楓勒馬,停了下來。撥開門簾,“你醒了。”

“是你,樊將軍。”碧玉有些吃驚,神色依舊黯然,“樊將軍,我不想去任何地方,尤其是東海王府,我害怕極了……”

“碧玉姑娘,你在害怕什麽?”樊楓忍不住問。

碧玉極度矛盾,搖著頭說著肯定的話,“我害怕自己活著,與這些世間極致的悲傷為伴……我已經一無所有了,除了仇恨……可我根本做不了什麽,就像申屠玥說的那樣,我的恨意絲毫不能影響他的雄圖大業……我始終不能理解,坐上那個位置真有那麽好嗎?需要用泯滅人情、手足相殘來交換?”她像是對樊楓有著一種天然的信任感,將心中的話和盤托出。

樊楓靜靜傾聽著,沉默半晌才說:“活著是最重要的,隻有活著,一切才有可能。”

碧玉又搖頭,悲戚著聲,“剛剛看到他的石棺,我真希望自己已經死去了……你見過他,知道他是一個多麽精彩的人,他怎能落得這樣的下場……一切都怨我,我輕信他人,害人害己,還有何顏麵獨活於世?”

“樊將軍,我求你,不要顧及我,讓我自生自滅……我斷然不能再回東海王府,申屠玥逼著我活,我會發瘋。”

樊楓不語。

“戰國時,宋康王奪舍人韓憑妻何氏,韓憑怨而自殺,何氏聽聞後,亦殉情而死。何氏留下遺書給宋康王:‘王利其生,妾利其死。願以屍骨,賜憑合葬。’宋康王惱羞成怒,故意將韓何二人分葬,使兩墳遙遙相望。可他沒想到的是,宿昔之間,大梓木生於二塚之間,枝葉相連,屈體相就,根交於下,枝錯於上。”碧玉思慮深遠,開始講起一個離題的故事。

樊楓想了想,冷靜回答,“……‘連枝共塚’隻是人們對堅貞愛情的向往,姑娘何必當真?世人哀歎何氏之死,人為地圓滿了她的結局。但在我看來,何氏應當活著。”

“為了韓憑?”碧玉厭惡了那些陳詞濫調,同時為自己辯駁,“韓憑會忍心看到她淒淒慘慘、寄人籬下嗎?看著自己心愛的人遭受苦難,難道就是為他而活的全部意義?”

樊楓換了個角度緩和碧玉的情緒,輕輕說:“我並非此意……我想的是,韓憑之所以自殺,更多的隻是關乎一個男人的尊嚴和顏麵,未必是全部為了一個女人,他隻是不堪承受這奪妻之恨,並非真是對自己的妻子有著深過江海的情意……所以,何氏應當為自己而活,隻有活著的人才能為死去的人做更多的事情。”

碧玉愣了愣,去看樊楓的眼睛——不帶半分惡意、沉靜得讓人無力反駁,“你們都換著方法勸導我,我不知該感激還是愈發憎恨,我現在隻覺得人死後一了百了,不用再這樣煎熬著,卻從沒想過煎熬過後,會不會猶如鳳凰涅槃,有著另一段鮮活的生命?”停了停,聲音累了,“我若就這麽去了,與他、與父母在另一個世界相會,他們若是問起那些人怎樣?我該如何作答?難道我要說,那些加害過他們的人都活得很好,享盡了人間的尊榮和富貴……那樣的話,他們在另一個世界也會不快樂,我仍舊活在愧疚和折磨中。”

“碧玉,”樊楓叫了一聲她的名字,“枯榮寺裏有位法號‘廣慈’的僧人,與我年紀相仿。”

碧玉“嗯”聲,並沒有完全理解樊楓的話,“我應該謝他,有著出家人的心懷。”

“你認識他。”樊楓肯定地說。

碧玉這才發覺蓋在自己身上的披風,疑惑再深一重。

“廣慈的俗名叫呂嘉樂。”他刻意把話說淡。

“活著就好。”碧玉好半天才緩過神來,淚水慢慢沒過眼眶,“於他而言,這是最好的歸宿,終於將心棲息了下來。”

“超世絕群不如廣存慈心,遺俗獨往不若普度眾生。”樊楓充滿感慨,“他的確為自己尋得了一份難得的寧靜和從容。”

“回東海王府吧,那裏雖然不是你的家,可是不失為一處容身之所……東海王不是個冷酷嗜血的人,也不是一點愧疚都沒有……他真的想過保全長沙王殿下,慢慢你會懂的。”

碧玉不出聲。

“你會樂意見到府上的另一個人。”樊楓又說,扶在門簾上的手臂隱隱有些麻了,他全然不顧,保持著距離和姿勢,言語坦然。

碧玉依舊不置可否。

樊楓快速說出,“陸昶把夜來帶回來了,她很好,毫發未傷。”

“謝謝你。”碧玉得到一絲安慰,終於喘出一口重重的氣,“她沒事就好……絕不能再有任何人因為我而受到傷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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