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歌

故山丘

第79章 鳳凰涅槃 涸轍之鮒

書名:碧玉歌 作者:故山丘 字數:6454

“張瓘,速去聯絡左衛將軍朱廣,你二人帶三千禁軍火速趕往申屠玥南郊別院,左啟真是個神人,輕而易舉就解了我們的困……申屠玥,他玩的是空城計,別院守衛有限,你們趁著這個大好時機,把申屠奕搶到手——這回,他死定了。”河間王申屠甬凶相悍聲,總在現出殺機之時顯出非凡的魄力,“總算可以對鮮卑人交差了,這幫‘白虜’著實不好伺候,那麽多金銀珠寶都打發不動,緊盯著一條命一口不鬆……”散一口長氣,續一聲長笑。

張瓘臉上懸著亢奮的表情,他為能目睹申屠家又一位皇子的殞滅而精神抖擻,應了一聲“臣領命”,轉眼便不見蹤影。

申屠奕身處偏僻的別院,卻並沒有提心吊膽地去過每一天,相反有著前所未有的釋然。陰雨綿綿的天氣暫時緩解了城中的幹涸,隻是案頭的紙張也浸染上了濃重的濕氣。

他拿起一方銀硯壓在白色絹紙的一角,沉吟片刻,提起筆,筆走遊龍,收鋒如刀,墨在字跡的邊緣慢慢暈開,沁進骨髓一般的纖維裏——“皇兄篤睦於親,委任臣處理朝政。臣小心忠孝,神祗所鑒。諸王聽信謬言,率眾責難於臣,各朝臣出於私心,將臣密押於此。臣死不足惜,隻是擔心國運衰微,皇兄至親死亡殆盡,將會身陷孤危。若臣之死能讓天下安寧,使申屠家從此不再有紛爭,臣欣然就死,隻是臣擔心的是,臣的死隻能讓亂臣賊子感到快意……”寫到此處,忽然覺得周身的關節開始隱隱作痛,胸口淤積著巨大的沉悶。

別院外,傳來金屬兵器相互搏擊、碰撞的聲音,鮮血熟悉的味道、亡命之徒廝殺的氣息迅速蔓延開,挽歌已提前奏起。

申屠奕大笑了幾聲,將筆重重地擲在絹紙上,蘸滿墨汁的筆頭正好砸在“快意”二字之上,將它們掩蓋得麵目全非——這是一封家書,也是一封奏折,更是一份徒勞無功的辯解。生命的最後關頭,居然是在為自己辯解,申屠奕又大笑了兩聲。

門外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和喧嘩聲越來越近,張瓘正在與人談笑……申屠奕用他特有的敏銳和謹慎感知著這一切,此時熟練地拔劍,絲毫不容猶豫,戎馬倥傯的這一生如此短暫耀眼,隻是最後一劍,刺向的卻是自己的心髒。

“張將軍,他死了。”最先闖進門的士兵沒有拔得頭籌,像是有些失望。

張瓘繞著他轉了一圈,惋惜著,“我在心裏預演過多次與你的最後一次對話,我想看到你妥協的樣子,卑躬屈膝的姿態……你不能總是那樣盛氣淩人、居高臨下……”莫名的痛苦令他的臉變得扭曲,怒吼著,“申屠鷹服毒,你自刎,難道你們至死都不肯忘記自己皇室貴胄的身份?活著的時候萬人仰望,死去也要留存滑稽的尊嚴,難道隻有我們這些人才是從生到死都要賤如螻蟻?”

圍觀的將士不明就裏,隻以為張瓘犯了瘋病,個個蔫著頭,不敢發聲。

張瓘或許真是瘋了,他俯在申屠奕漸漸涼去的身軀旁,用手沾了一下死者嘴角的血跡,伸手便去摳自己的一隻眼珠,“我以為你會對我的假眼珠感興趣——你們對待殘缺總有著天然的優越感,可到頭來,你們都會變得殘缺……”手裏拿著那顆漆黑驚悚的珠子,一隻眼徹底變成了無底的黑窟窿,“來人,把他給我燒了,燒成一堆焦骨!”

所有的人都嚇傻了,沒有一個人動。

“都聾了嗎?馬上按照張將軍的指示辦。”左衛將軍朱廣毛著膽子發了話,他隻是一個不起眼的人,可正是他的不起眼成就了他的步步高升,因為不起眼,總會被忽略,因為常被忽略,他總能辨準風向、順勢而倒。

別院裏堆起了高高一垛木柴,空氣有些濕潤,張瓘期待的熊熊烈火始終沒能燒起來,並不旺盛的火苗以一種更加殘酷的方式吞噬著已逝者的肉體,任憑汪洋的淚水也無法澆滅。

他將隨之焦灼,殆盡,直到塵土歸一。

來自哪裏,又將回到何處?人生的疑團在瞬間被解開,讓人來不及感慨,就匆匆進入下一個輪回……

“什麽?張瓘他們帶了禁軍往南郊去了。”申屠玥的臉一下變了顏色。

樊楓說:“朱廣私下抽調了禁軍,風聲便傳到我這裏。”

“來不及了,我們要馬上帶人從密道趕往南郊別院。”申屠玥呼吸急促,立馬意識到另一個嚴重的問題,“內弟,你現在立刻動身,前往長沙王府,把玉妃接到我府上來。”

樊楓一怔,動了動嘴唇,想問個緣由。

申屠玥朝他擺了擺手,“內弟,趕緊,晚了就無法挽回了。”又衝衛邈說:“衛邈,我們走。”

不等他們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暗門裏,樊楓帶了人飛一般往長沙王府趕。

長沙王府。

同樣是一群手持利刃的武夫衝入了碧玉房中,為首的彪形大漢黑著臉,叫嚷著:“哪位是府上的玉妃?”

房內隻有兩名女子,卻都身穿侍女的服裝,就在前一刻,夜來提議碧玉扮成侍婢,兩人合計著要偷偷混出府去打聽申屠奕的下落。

“你們找她做什麽?好歹也是王府庶妃,豈容你們在此呼來嚷去?”夜來將碧玉往身後一拉,麵無懼色。

“我呸!”大漢往地上啐了一口,“長沙王都死了,他的女人還算什麽?”

“你說什麽?”碧玉眼前一陣一陣發黑,隻覺天都要塌了下來,“大王他怎麽了?”

夜來掩住悲痛,又拉了碧玉一把,“你們不要在這裏造謠生事,我家大王隻是受了冤屈,既然是冤屈,遲早有洗淨的一天,你們就不懂得為自己留條後路嗎?”

黑臉大漢狂笑起來,“左尚書親口說的話,還能有假?何況城外的鮮卑人都散了,他們已經親眼驗證了申屠奕的屍首……隻有你們這些無知的女人,還在做著雞犬升天的美夢!”

碧玉開始站立不穩,夜來眼疾手快,扶住了她,“你們是左啟派來的?為何要抓玉妃?”

“你這個丫頭片子,廢話還真多,左尚書的名字也是你叫的?”大漢顯然沒有什麽好性子,“左尚書跟你們家玉妃有仇,冤有頭、債有主,血債血償,尚書大人吩咐了,隻要梁碧玉一個人。”

夜來冷笑了一聲,“左啟的名字本妃叫不得,本妃的名字豈容你等大呼小叫?”

大漢一驚,“你是玉妃?”

碧玉顫微微地,正要張嘴。

夜來搶先,“怎麽?看著不像嗎?”

大漢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粗俗一笑,“玉妃以為裝扮成侍女,就能逃此一劫?”笑聲邪淫,“弟兄們,把人帶走,尚書大人重重有賞。”

一眾士兵歡呼起來,上前動手。

“不!住手,我才是——”碧玉將悲痛蠻橫地壓住,欲挺身而出,被夜來狠命一拽,一計耳光打在她臉上,“你這個奴婢,成日裏隻知道說‘不’,一心與我作對,總想著能取悅大王,坐上我的位置……如今眼見著我大難臨頭,你竟然一點兒忙都幫不上,好好的一邊兒幸災樂禍去吧,他們要的隻是梁碧玉一人而已,你想冒名頂替,還沒這個資格……”話說得貌似狠辣,一下就將碧玉的淚嗆了出來。

上來幾個士兵,開始拉扯著夜來,夜來將手臂使勁兒一甩,“把你們的髒手都拿開,本夫人跟你們走就是,休想占到我半分便宜。”

夜來氣勢很盛,竟把虎背熊腰的一眾士兵鎮住了。

碧玉全身又軟又痛,心上著了火,喉嚨裏生了煙,眼淚開始無止盡地往外淌。夜來衝她輕輕地搖頭,嘴上藏著極淡的一絲笑。

“不!”碧玉還是撕心裂肺地叫了一聲,追著夜來和一群士兵到了王府正門口,眼見著夜來上了一輛馬車,烈馬嘶鳴,揚塵而去……像是碾在碧玉心坎上,眼前又是一陣黑,整個人一下子癱倒在原地……

“玉妃,玉妃……”她被人從冰冷的地麵抱起,耳邊傳來一個並不陌生男聲,“你怎麽了?”

碧玉緩緩睜開眼,越睜越大,“樊將軍,樊將軍,你救救夜來,快救救夜來……”哀求的聲音如同一波又一波的浪,拍打在樊楓心上。

他望著不遠的前方,馬車卷起的灰塵還在半空中飄搖,“陸昶,帶人去把馬車裏的姑娘追回來,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人追回來!”

一個英姿颯爽的男子領命而去,身手矯健、疾馳如電。

“謝謝你,樊將軍。”碧玉緩緩說,心稍稍安寧了些,可這隻是為了迎接更大的痛苦,“將軍,我家大王究竟怎樣了?他們為什麽說他不在了?”

“他們一定是在說瞎話蒙騙我,是不是?”見樊楓半天不應聲,眼神徹底暗了下來,喃喃自語,矛盾著,“他一定出事了,否則左啟不敢這麽猖狂。”

樊楓不忍讓碧玉聽到自己歎息的聲音,閉緊了嘴,可氣體從他的鼻中穿過,流動在碧玉臉頰上。

“他真的不在了。”碧玉讀懂了這聲歎息,淚如雨下。

他突然將她抱緊,單膝跪在地上,用它承受著所有的重量。碧玉隻覺全身都碎了,無一處完好,天旋地轉之後,再無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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