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歌

故山丘

第77章 今昔何年 永世難滅

書名:碧玉歌 作者:故山丘 字數:6781

夜色,灰蒙蒙的,如同惶恐黯然的人心。

長沙王府,門外停著一輛牛車。一個身軀挺拔的年輕男子將車簾卷起,靜待身旁的女子做出決定,女子看上去猶豫不決。

“玉妃,我隻是奉命行事,不得已強人所難。”男子冷冰冰的說明,“非常之事自然手段非常,沒有什麽可介意和驚訝的。”

“隻是,衛大人,天色已晚,我們這是要去什麽地方?”碧玉一臉疑惑,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擔憂不已,“我家大王一切可好?他現在人在哪裏?”

衛邈並不逐一回答她的問題,隻是請她坐上牛車,淡著聲說:“對於片刻便能揭曉答案的事情,玉妃又何必急在一時?”

碧玉憤憤地看了他兩眼,將目光停在拉車的牛身上,果然還是東海王府的那條“八百裏駮”。看來此行急迫,碧玉在心裏思量了一下,於是不再遲疑,上了車。

依舊是風一樣的速度,碧玉的心卻被顛簸得七上八下,車窗外的風景來不及分辨,隻覺似曾相識,像是一條來過也去過的路。

忍不住掀開車簾發出一連串疑問:“東海王殿下在何處?他可安好?怎連他的身影也一並消失了?”

明知道衛邈不會回答,於是自己續上自己的話,“大王若是和殿下在一起,我倒要安心許多了。”

衛邈意料之外地開了口,背影如同黑壓壓的山石,“玉妃真這麽想?”仍舊聽不到情緒的起伏。

碧玉愣神,無意識地點頭,“他們是親兄弟,定會相互照應,一同度過難關。”

“尋常人家的兄弟,或許會如玉妃所言。”衛邈話裏有話。

碧玉心上一陣驚悸,又問:“衛大人,你能告訴我發生什麽了嗎?秦墨先生、楊鵠將軍,他們為什麽也消息全無?還有淮南王殿下,我尋不到他。”

好一會兒,衛邈的聲音緩緩傳入碧玉耳中,冷而穩,“他們現在應該都活著,而且暫時不會死去。”

“我家大王呢?”碧玉忍著淚問。

“他很好。”忽然揚鞭,牛開始狂奔,風聲劃在臉上、灌入耳膜,像無數把鋒利的小刀。

碧玉慢慢放下車簾,眼皮也跟著垂了下去,心情愈發躊躇不安。

猛地,身體前傾了一下,風止了,隱隱作痛的臉和心跟著劇烈撕扯了一陣。

碧玉下了牛車,不去理會衛邈,冷冷一聲,“果然是來過的地方,東海王殿下的別院竟然沒有幾盞燈是亮著的。

回身衝衛邈說了一句,“我要找的人,並不都在這裏。”

“可你最想見的人在,這已是萬幸。”衛邈並不看她,指了指一扇旁門,說了句不相幹的話,“湖水快要幹涸了,玉妃要抓緊。”

碧玉不明白,稍稍皺了皺眉,“這扇門通向湖邊?”

衛邈去牽牛車,像是沒聽見碧玉說的話。

碧玉輕輕推開門,裏麵靜寂一片,似乎什麽都是冷的,厚重的花香沉積在空氣中發了酵,香醇酸衝,刺激著人的感官。

踩著落下的樹葉和花瓣,隻走了短短一段小路,便見到了衛邈口中那片即將幹涸的湖。這也難怪,城外叛軍掐了水源,城內一眼又一眼水汪汪的湖水全都變瞎了。碧玉隻覺口腔和喉嚨也跟著幹枯了起來。

湖邊有人,身軀高大,一身素白,沒有束發,任憑風將它吹得淩亂多姿。

隻需一個側影,碧玉朝他跑了過去,“夫君。”

申屠奕迅速轉過身,驚喜交織。

兩人緊緊相擁,很長時間不願分開。

申屠奕裝扮極簡,白衣白衫,沒有佩劍,手上的玉扳指也沒戴上,唯一的飾物,隻是腰間的玉蟬,白潤光澤,隱在同樣白皙的衣服褶子裏,不能言語。

他的眼眸今夜格外明亮,賽過星辰。碧玉看得出了神,終於不忍再看,抱他更緊些,唯恐夜色深寒,將他的光熱吸去。

申屠奕似乎很輕鬆、很愜意,一直在微笑。

碧玉拉著他,並肩坐在湖邊的垂柳下,看著水中並不完整飽滿的倒影,心中一慌,又偎緊了他。申屠奕笑,觸摸著她的眉眼、耳垂、下巴,隨意而自然,沒有顯出絲毫不舍。

沒人知道那將是永訣——寧願生命中從未有過的一天。

“夫君,你為什麽會在這裏?為什麽不回府去?”碧玉急問,她隻想得到一個簡簡單單的回答,然後一切還同從前一樣,“府上的各位姐姐都急壞了,都在等著你。”

申屠奕攏了攏她耳邊的發絲,笑著說:“很快,我們很快就能離開這裏,離開洛陽,碧玉,你高興嗎?”

“真的?”碧玉歡快起來,心跳漸漸趨於平緩,“我做夢都想著會有那麽一天,你可以永久離開皇城中的紛擾。”

申屠奕臉上的笑開始慢慢變淺,語氣跟著惆悵,“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邊了,你要好好生活,要活得比現在更好。”

碧玉這才意識到一切隻是暴風雨前的平靜,剛剛安穩的心又開始狂跳,盡力沉著聲說:“我喜歡‘生死相依’這幾個字,你去哪裏,我便去哪裏,我們會一起離開。”

“你真傻。”還是同樣的回答。

兩人相視而笑,點點淚光碎在眼角。

“碧玉,不管什麽時候,你都要相信,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申屠奕說得認真又傷感,“從來沒有離開過。”

“是五殿下嗎?”碧玉怔怔地望著湖中嶙峋的怪石,不願再去探究申屠奕說著的那些奇怪的話,“我想知道真相。”

“男人之間的爭鬥,你不會明白。”申屠奕沒正麵回答,“可我希望你不要去忌恨任何一個人。”

“他將你軟禁於此,究竟存有什麽樣的居心?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那樣的外表之下,竟有如此殘忍冷酷的心……我第一次見他時,竟以為他匯聚了人間所有的美和好。”

申屠奕扶住碧玉微微發顫的肩膀,低聲說:“他同我一樣,隻是個可憐、自大卻又盲目的人,上天選出我們成為兄弟,再合適不過。我並不為發生的事情感到惋惜,甚至覺得這是最好的結果——我寧願敗在他手上,也不願有朝一日,我要親手去了斷他。”

碧玉的聲音也開始發顫,“我是真的不明白,原以為你們都是天下絕頂聰明的人,可這一件件血淋淋的糊塗事,我聽著都覺膽戰心驚……讓我去求求五殿下,他想要的,我們全都給他,還不行嗎?你們依然可以對酒當歌、把盞言歡,將所有恩仇都遺忘了。”

淚落無聲。

“你看你,你這個樣子,我真是至死都放心不下。”申屠奕又開始微笑,眼中寒光閃閃,“我和他之間,必須要有一個人妥協,可妥協的方式隻有一種,那就是死。”

碧玉幾乎是喊著說:“你要是敢死,我會追著你到陰曹地府,我不會原諒你。”

申屠奕緊緊擁住她,語氣中帶了一絲絕望,“你既然能為我死,為什麽不能為我而生呢?”

碧玉心上一沉,淚住。

“我需要你活著,如果你真明白我有多愛你,你就應該為我而活。”申屠奕說得嚴肅且武斷,靜默片刻,話裏嗅出痛楚的味道,“知道那日我為什麽會在你和書婉之間選擇她,而不是你嗎?”

碧玉想要哭出聲來,她清楚地記得書婉去世之後,申屠奕說過的那一番近似冷酷的話:

“……如果在你和她之間,我隻能傾心去愛一個的話?你知道我會選誰?”

“那個人,不會是你。”

……

“或許書婉姐姐才是你愛到最後一刻的人吧,天上、地下你隻想跟她在一起。”碧玉帶著一腔幽幽的恨,像在怨、像在悲,“我在你心裏,從來就沒有你說過的那樣重要——你甚至都不願意我追隨著你、陪伴著你。”

申屠奕輕輕一笑,將碧玉攬到胸口,“失去書婉,痛苦雖已到極限,但尚在可承受的範圍之內;而失去你,痛苦超越了極限,我怕自己承受不住……那個時候,我沒能告訴你我的真實想法,是因為這對書婉不敬——她剛剛過世,我卻在信誓旦旦地對著別人表白……我折磨了你的感情,隻是為了不去摧殘自己的心,原諒我的自私……”

碧玉言語不能自持,失聲痛哭起來。申屠奕想用吻去安撫她,卻被她一口咬在胳膊上,好一會兒她才哽咽著聲音說:“我恨你……恨你連愛都像一塊烙鐵,毫不留情地烙在最脆弱無助的地方……你總有那麽多完美無缺的理由,我卻將你給予的痛苦都一一珍藏,視如珍寶。”

申屠奕感知著胳膊上的痛,露出幸福滿足的笑,“很多時候,身上痛了,心上就輕鬆了。我早該為你舍掉一些東西,包括可笑的固執。”

緩了一口氣,用無比確信的口氣說:“此刻我要告訴你,我最終還是要選擇你,我沒辦法抗拒內心最真實的感受。所以,你要答應我,好好活著、照顧好自己,別讓我失去你——無論我在什麽地方,我都承受不住那樣的痛苦。”

“答應我,活著。”這是申屠奕對碧玉說的最後一句話,它回蕩在往後的無數個日日夜夜,碧玉始終記得這句話的節奏、力度、聲調,就像記得他的每一個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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