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歌

故山丘

第36章 一壁冰淩 撲朔迷離

書名:碧玉歌 作者:故山丘 字數:7475

雨過天晴。

申屠奕拉著碧玉的手在花園裏散步。他們的腳步很慢很輕,像是生怕錯過每一朵怒放的花,更像是不願驚擾花朵靜靜盛開。這個時節,大朵的玉蘭相互簇擁著,潔白的花瓣上掛滿清透的雨滴,圓潤如珠。

“碧玉,我記得你說過自己最喜歡漫山遍野的山花。”申屠奕停住了,擁著碧玉,笑意淡淡,“那時的清遠山真美……我去見你,雖然還沒見著人,沿途翠鳥鳴啾、花香撲鼻,我已醉了一大半了……”

碧玉垂下眼簾,輕聲細語,“山裏的風光自然最是質樸。你若適逢花朝,百花生日,才是真要醉了……泥土芬芳,草木初生,陣陣風過,花落如雨……”

申屠奕慢慢閉上雙眼,似乎已經置身碧玉描述的情景中。

碧玉伸手去摸他的臉龐,這已成為一個不經意的動作。

申屠奕用修長的手指裹住她的手,睜開眼睛,低頭看著碧玉美麗溫柔的眉眼,心潮起伏不定,“若是那時我丟了你,不知道今日會怎樣?滿麵春風還是鬱鬱寡歡?”

碧玉笑了,眼卻有些迷蒙,心裏某個角落柔弱到極點——隻要他一句話,甚至一個表情,就徹底融化開來,漸漸蔓延周身。

花鈿身著一襲淡紫色長裙,青絲如錦,頭上斜簪著一隻紅珊瑚釵。遠遠走來,漸漸走近。她的腳步有些飄忽和遲疑,俏麗的容顏帶著若隱若現的清寒。

申屠奕和碧玉卻絲毫沒有察覺到,他們隻是站在一棵玉蘭樹下,嗅著風中淡淡的清香,含笑相偎,沉浸在種種紛繁細膩的感觸中。

“妾身見過大王。”花鈿向申屠奕行禮,恭恭敬敬。

申屠奕微微點頭,目光在她身上稍作停留,依然攬著碧玉的肩。

碧玉叫了一聲“花鈿姐姐”,從申屠奕懷裏掙脫,臉上自然而然添了一抹紅霞。花鈿看在眼裏,心裏生出萬般滋味。

申屠奕看了看碧玉,又看了看花鈿,打趣說:“你二人今日的裝扮如出一轍。以前隻知道晉文公好惡衣,‘文公之臣皆牂羊之裘’……今日我好紫色,府中的妃妾們是否也紛紛不由本意呢?”花鈿這才留意到,碧玉也是一身淺紫,墨玉般的秀發隻是簡單綰成淩雲髻,並不見任何金玉裝飾,臉上也不見脂粉,雙眸燦然,紅唇的細紋泛著柔和的光澤。

花鈿忙說:“妾身哪有碧玉妹妹這般清新脫俗,在妹妹麵前,妾身真是自慚形穢,就像東施在西施麵前一樣。”說完留神了一下申屠奕的臉色,補上幾句:“大王喜紫,妃妾們自然應該以大王為重,隻是若無分寸,東施效顰,那就要惹大王惱怒了——這倒恰恰失了本意。”

碧玉急急說:“花鈿姐姐說笑了。姐姐的風華,才是旁人莫及,怎能自比東施?姐姐若是東施的話,史書該重寫了。”

申屠奕爽朗一笑,從中調和,“我的妾妃,當然都不俗。”稍稍停了一會兒,瞅瞅花鈿,像是記起什麽,“花鈿,我一直說要給你改個名字,你都不願。自己倒好,‘東施’都往身上擱。”

花鈿心上一熱,腹中的抱怨在此刻似乎正在慢慢消散,“……‘花鈿’這名字大王叫著熟悉了,妾身也覺親切,雖稱不上大方雅致,卻也時時告誡著妾身勿忘根本、安分守已……妾身記得自己的身份,也就不會得寸進尺、貪得無厭。”

碧玉心裏“咯噔”一聲,花鈿的話在她聽來,無疑像是一種殺氣騰騰的暗示和提醒。她的心忽然變成了一片落葉,悠悠揚揚飄向無底的深淵。

碧玉忽然發現自己開始變得異常敏感和焦慮。

“委屈你了,難得你通達情理。其實身份之類的東西並不那麽重要,畢竟無從選擇,隻能逆來順受。”申屠奕鬆了一口氣,不知道自己是在安慰誰,“在我眼裏西施固然美貌,可是紅顏禍水……東施雖然相貌平凡,可是天真率性,有她獨有的可愛……這也是我並不堅持給你更名的原因。”

花鈿默默無言,眼眶微微泛紅。

他三人緩緩走在花園的青石路上。誰都沒有再說話,隻是靜靜地走著,路似乎很長,卻抬眼就能看到盡頭。

剛剛下過小雨,路麵有些濕滑。碧玉矛盾著,在心裏漫無目的思量著,他們三人的關係顯然十分微妙,她想著申屠奕在沒有遇上自己之前,應是十分憐愛花鈿。如今因為自己的緣故,府上別的妃妾受了冷落,設身處地想想,自己確實是個可惡的人,可是讓她親手把申屠奕送到別的女子身邊,心裏又是刀割一般,這種自私總是有著無數理由去解釋、去說服……碧玉茫然無措,犯著種種為難,一不留神,踩上了青苔,足底一滑,扭了腳踝,整個人眼看要重重朝後摔去。

申屠奕一下臉色煞白,眼疾手快一把將碧玉抱起,飛一般奔向附近亭台裏。他的表現不帶半分猶豫和顧忌,連貫自如,順理成章,就仿佛他的眼裏、他的世界裏此時都隻有懷中這一個女子,哪怕發生在她身上的隻是一些旁人覺得無關大礙的事情,他也分毫不允許自己懈怠,至於別人異樣的目光和心底的嘲笑,那就更微不足道了。

申屠奕將碧玉放在石凳上,蹲身下去,伸手去拿她的腳,碧玉忙阻攔,臉上除了窘還是窘,“大王,我沒事兒,真的一點事兒也沒有……”她反複說明,可申屠奕並不依,相反愈發固執和堅持,“你剛剛扭到腳了,不及時揉一揉,呆會兒會腫痛……”,碧玉急了,恨不得馬上證明給他看,“真的沒事兒,你不信的話,我跳兩步你看看。”說罷就要起身,申屠奕不由分說將她按下,執拗中竟有幾分惱火,“坐著別動!若傷了筋骨,能是小事嗎?你不在意,我可時時都要記掛在心上。”碧玉張口,卻不知道說什麽好。

申屠奕武斷地脫下碧玉的錦履,開始細心地為她揉捏腳腕……碧玉差點就流出眼淚來,不是因為痛,而是喜憂參半,窘怯中是強烈的不安。她當然知道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子,可她絲毫不想張揚,收藏在心底的甜蜜早已滋潤到每一處毛孔……此刻,她不敢正眼看不遠處站著的花鈿,她甚至覺得自己愧對她,同為女子,碧玉深知自己得到的恩寵就像一把撒在別人尚未愈合傷口上的鹽。

堂堂一方雄藩,威震四方的大將軍,在這大庭廣眾之下,竟然如此遷就一位妾妃,他的表情那麽專注、一言一行都是自然流露的濃情……這一幕無疑就像一把尖刀猛地在花鈿心裏鋸開,花鈿頓時隻覺痛不欲生,這還是她認識的那個申屠奕嗎?自己陪伴了他那麽久,自以為對他很了解,可此刻才不得不承認她竟然對他一無所知。以前花鈿隻知道他寵自己、用心待自己,可今天她才明白,申屠奕並未把她放在心坎上,他的那些倨傲自尊、狂放灑脫、不容侵犯,統統都隻是借口和偽裝。舞坊的媽媽給自己取名“花鈿”,自己注定隻是別人生活的裝飾物,可笑的是,申屠奕還惦記著給她改名字,自己那麽容易就被打動、那麽容易就滿足,可他明明能去愛任何一個女子,而不去在乎她的出身,可那個人為什麽偏偏就不是她……

原來在申屠奕和花鈿之間一直都隔著一堵透明冰涼、異常堅硬的牆,根本就無法逾越、無法開啟,花鈿卻用盡心力去靠近、去破解,被碰觸得傷痕累累卻還在一味責怪自己不夠熱烈,直到那麽一天,她終於肯覺醒並接受了這個殘酷的事實,她決心不再拿自己的血肉之軀去溫暖那一壁冰棱,相反,她自己快成冰棱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偌大的王府也變得靜謐。申屠奕坐在案前,文牘整整齊齊擺在前方。他握筆的手久久懸著,眉如遠山,可惜籠在深霧中;目似朗星,卻從烏雲密布中透出一縷光亮。

秦墨來見。

進了書房,禮畢後,開門見山,“大王,您上次中箭的事情,臣等已查出一些眉目。”

申屠奕凝神定氣,將手中的筆擱下,“秦先生,你說。”

“箭上帶的是一種羯毒——‘食蛇草’,據說動物若誤食此草,會迷失心性,癲狂而死,毒蛇也不例外。此毒聽上去奇玄無比,可並不是見血封喉、無藥可醫的劇毒,相反毒性的效力極其緩慢,隻是中原甚少有人識得……放箭的人叫盛宣——有人認出了他的屍首,他的樣貌略微異於中原人,有幾分胡人姿態……盛宣跟他父親盛定繇一樣,都是宿衛禁軍,當時均依附趙王。”秦墨眼窩微陷,一雙眼睛寫滿愛憎,格外有神。

“趙王的人?”申屠奕微微皺眉,“可這並不值得隱瞞……盛定繇還在嗎?”

“臣也納悶……臣從兵戶入手,與典農校尉萬琮詳查此人歸屬的將領,果然一無所獲……他的確並非兵戶出身,而是殿中中郎。至於盛定繇,按理說他當初擁護趙王,在四殿下剿滅的範圍之內,可奇怪的是,此人在這次變故中安然無恙,依然在禁衛軍中任職……臣也多方打聽,盛定繇並非一個變節之人,相反一直感念趙王對他的知遇之恩,如此一來,四殿下更沒有理由放過他……臣疑心這些都是四殿下刻意的安排。”秦墨分析說。

“申屠鷹又何必多此一舉……趙王的人殺了我,與他撇清關係,不是對他更有利嗎?同樣的道理,河間王也不會這麽做……除非他們別用居心……申屠鷹放過盛定繇,雖不合邏輯,可也不排除邀買人心的可能,或許這之間還有更為肮髒的交易……”申屠奕恨恨地說,“總之他們這樣故弄玄虛、混淆視聽,目的極可能是引我去懷疑,去猜忌身邊所有的人……然後疏離他們……那樣我就孤立無援、無所倚仗了……”

“大王的意思是有人想加深您對幾位殿下的猜忌?分不清敵我?”秦墨試探一問。

申屠奕搖頭,沉吟了半刻,目光一下子灼灼閃亮,“更重要的是,他們想讓我懷疑並疏遠的人是五弟——這才是他們的真正用心。”

“東海王殿下?”秦墨心中早有答案,此刻順勢拋出,“對啊,胡人箭手、羯毒、羯族巫醫,而且還是五殿下親自請來的羯族巫醫……這一切都指向了五殿下……盛宣熬刑自殺,不發一言,目的就是讓事情看起來更加撲朔迷離,給人無限的想象空間……”秦墨的設想環環相扣,一時間也查不出破綻,可他還是不能確信,他的直覺告訴他,事情的真相或者遠遠比看到的複雜,或者簡單的出人意料。

“惡毒的挑唆。”申屠奕憤憤地說,一捶書案,“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我申屠奕定然不能做……決不能讓那些躲在暗室裏的人坐收漁翁之利。”他稍稍靜了一下,飲了一口茶,喉嚨中正欲升起的火焰瞬間被澆滅。

“他們希望我猜忌、疏遠五弟,最好是與他反目成仇……我就偏偏不讓他們得逞。”申屠奕冷冷一笑,臉上嘲諷的神情定格,“我向來引五弟為知己,有些人的如意算盤這次是真打錯了……也難怪,自己的生活中沒有親情、朋友和信任,也會誤認為別人都跟他們一樣生活在陰霾欺詐中。”

“這樣的手段是不是拙劣了一些?”申屠奕轉頭看秦墨,笑著問。

“或許吧。”秦墨遲疑了,若有所思地說,“有時候最拙劣的方法往往是最高明的,隻是我們看清它的時候——晚了。”

申屠奕細細回味著秦墨的話,臉上的笑容漸漸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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