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劍歌

蟲不老

第十回 九回腸

書名:大唐劍歌 作者:蟲不老 字數:7379

“我又向回走了幾步,越聽越是心驚,二人意見似乎有很大的分歧,爭吵激烈之至,憤怒之下的發音連成了串,嘰裏咕嚕聽起來甚是怪異,亂鬆原來並不是我大唐民。我不敢再向前,遠遠見那女甩了亂鬆一巴掌,轉身便躍入林看不見身影,竟也是身懷武功,亂鬆則一人默立良久方轉身回去。

“目睹這場變故,我不知該怎樣才好。本來唐風開化,常有番外小國遣使前來,也有各地商旅,海角天涯相聚在此,既為同誌,誰也不會計較他的來曆,但他刻意隱瞞,卻讓我心生不安。徐敬業對我三人同樣倚重,自有朝廷派人行刺以來,行走起居上尤為依賴亂鬆,他手下轄管數百精英衛士,操演小型陣法,精妙難敵,若破了宮城後再有二心,誰又能製得住他?”

林劍瀾聽的驚詫不已,不知該不該信林霄羽所言,又聽他道:“不知不覺我竟在外麵站了一夜,也是未想出一個主意來,反而受了風寒,第二日便臥床不起。徐公即將揮師北上,軍師卻病倒了,他急忙親來探望,虯梅亂鬆均隨侍在側。風寒並不是什麽了不得的重病,我三人平日情份極深,少不了寒暄問候,我在床上,昏沉聽他鄭重其事的勸我盡快調養讓徐公盡快得成大功雲雲,卻忽覺不寒而栗。在床上病痛還在其次,內心實是煎熬,難以抉擇,他三人走後,我後背幾乎濕透。”

林劍瀾心愕然,暗忖道:“韋素心幾乎寸步不離徐敬業左右,若他說的是真的……”想到此忍不住問道:“你怎樣避著亂鬆讓主帥改了主意?”

林霄羽嘿然一笑道:“何必避他,徐敬業臨床探視,我早已寫好了勸諫之詞攥在手心,隻是一直在猶豫是否要交遞到他的手上。”

林劍瀾暗道:“他當真是心思周詳到了極點,當著虯梅和亂鬆仍不講明而需要借助暗傳字條的信息,徐敬業自當會意,不會再和其他二人透露。旁人隻道他改了主意,卻不知是誰的勸告。”

林霄羽看著頭上黑漆漆的屋頂,不無嘲諷道:“徐敬業召集手下決議之時便有猶豫之意,我那時就知道他起了別樣的心思,隻缺有人從後麵推他一把,紙條上短短數字,就讓他一夜之間改了主意。‘北上稱臣,南下為帝’,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劍瀾此刻才覺他所言恐怕有成為真,黯然道:“他這帝王夢也不過才做了幾日,便一敗塗地。這也是該當,若心沒有野望,執意北上興李,又怎麽回落到那麽淒慘的下場?隻是……太絕了些。”

林霄羽道:“徐敬業執意南下,亂鬆每日過來探視,希望我勸諫他回頭,他來的越勤,我便覺得他麵目越發陌生。每日纏綿病榻,夜裏則窗戶洞開,坐在風口,隻求這病永遠都不要痊愈才好。隻是除我之外,虯梅亂鬆皆深通用兵之道,若是給他在南下之時闖出局麵,大好河山南北割裂,也並非我所願,時不我待,拖的越久便越容易讓亂鬆生疑,最後便隻有一途可走,那就是速求徐敬業一役慘敗,再無法抬頭。”

林劍瀾忽想起駱賓王形容那一役淒慘景況,經他口描述,徐小姐投江而死那段猶如親見,不由道:“真是慘敗……”

林霄羽歎道:“利用感情又摧折人心,我也知道自己卑劣,待到親眼看到徐敬業大軍瞬間潰敗,我之功成,萬骨為枯,更是自知罪孽深重,沒有苟活下去的貪念,那一役過後,徐敬業率僅有的一些殘部逃出,我獨自在軍營廢墟看江水浸染血紅,火煙四起,到處堆滿了兩方的士兵殘骸,隻想一死了之,卻被人找到。那人裝束與那夜與亂鬆爭吵的女有些類似,我並不認得,他見到我麵露喜色,對空放了一個煙彈,不消片刻,四周又來了些許同樣裝束之人,對著我端詳良久,聽他們說話,竟與亂鬆那古怪言語一般無二,我才知道我的猜測本來沒錯,亂鬆居心叵測,對原心懷異誌,這些人便是跟隨他同來的死士了。想到此他這番大計竟被我破壞,我不由心得意之至,大笑起來。”

“再見到亂鬆時我已被他手下看管了數月,他護送徐敬業走完了人生最後一途,直至全然沒有死灰複燃的希望,方頹然折返,徐敬業臨死前大喊‘風竹誤我’,他見到我自然是恨到了極點。”

他語氣極為淡然,林劍瀾卻聽的心波濤翻湧,已不知該如何看待和評判眼前人,果然為不義之行找了原由,是該喜該悲該執著還是該釋然,隻覺得這一切如夢似幻,澀澀道:“因此他便這樣折磨了你十數年,想讓你生不如死麽?”

林霄羽搖了搖頭,道:“亂鬆從不做沒有意義的事情,他不是想讓我生不如死,這對他來講沒有任何好處。他不殺我,是因為我對他還有些價值。那時駱賓王已經被押解回京,朝廷差禦寇司高手四處通緝我們兩個,他雖自恃武功高強,一時間也隻能到處東躲西藏。”

林劍瀾道:“看他今日顯赫聲名,真不知他還有當日那麽落魄的時候。”

林霄羽長歎一聲:“我知他恨我恨到了極點,又想讓我為他做事,不能殺了我,但以他性情緩出手來便會派人去至東北對你們下手。我便與他做了第一次交易,獻計讓他‘隱身燈下,不藏反現,不退反進’。”

林劍瀾慨然道:“計是好計,可你既然已全力阻止他成功,為何又助他躲過這一劫?你應了解他的才能,可知道他依照你這計策發展到了何等地步?”

林霄羽道:“人最難無情,大軍覆沒,我可以無情,然後自認無恥卑劣,隻是對你們,我卻怎樣也無法放下牽掛。身體上受什麽折磨對我來說都禁受的住,隻是我的心一天比一天脆弱,日夜的思念你們,思念還在苦苦等待我回去的摯愛妻室,幾乎發了瘋。紅塵誤我,焉知不是我貪戀紅塵?什麽一肩承擔的少年意氣,什麽為國為民的慷慨豪情,早已換取了夢裏紅顏。”

林劍瀾聽他說的淒惶,想到院外秦、羅二人對他說起母親失去神智後隻知道要去長安,還有那口不斷呢喃的“霄羽”二字,不禁落淚。

林霄羽道:“那一計換下了你們的性命,後來我又為亂鬆做了三件事情,每一件完成,我便可在第二年的花朝節那天,隔著那水晶窗遠遠的看著你娘,雖隻半日,卻足夠我回憶數年,每每想起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事情。”

他話音似帶笑意,仿佛仍在仔細回味一般,林劍瀾似乎看見他趴在窗邊,是怎樣貪婪的一眼也不舍得眨的看著梨花樹下的女。他複又抬起頭專注的看著那一牆梨花,日積月累繪就了這十數載的思念,蔓延著這樣濃重的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心酸。

林劍瀾道:“著眼江湖分化門派,花王盛會聚賢納才,還有什麽?將天下江湖攪得風雨欲來的大計竟隻能換得三次相見……”

林霄羽道:“在你看來或許不值,在我而言,卻是我能苟活下去的唯一目的。”說到此處伸手費力的將背上鎖鏈勾到手,慢慢的掂著道:“那兩計你說的大體不差,還有個,便是我身上這條鎖鏈了。”

林劍瀾十分不解,聽他所言韋素心一開始並未這般待他,不知林霄羽做了何事讓他恨上加恨,才將對待練武之人的酷刑用在了他的身上。

林霄羽慢慢靠在牆上道:“拉攏扶植江湖人,最難的一點是心腹親信武功未必高,而武功出神入化的卻各有各的心思,收買都不容易,遑論完全掌握手。約五年前,亂鬆不知受誰啟發,開始著手如何最大、最快的激發練武之人的潛力,他便收集了各類書籍和藥材,讓我在這地牢日夜琢磨。”

林劍瀾心道:“五年前?莫不是青叔剛到遼東之時麽?那時他給我把脈知道我不能修行內功,之後便一直暗地裏研究,連我都瞞了過去,直到花王盛會韋素心提及此事我才知道,必定是成大夫向他透露的了。”

林霄羽道:“恐怕他也知道我對這些並不專精,因此對我不聞不問,並不指望能弄出什麽結果來,反而給了我極大的機會。看了約半年時日,我便曉得他的猜測的確不錯,針灸經脈,輔以藥石,若再有合適心法,武學速成並不太難。”說道此林霄羽一笑,眼神卻仍是沒有什麽神采,道:“此後的三年,他堆進來的藥材和針具,我都用到了自己的身上。”

林劍瀾大驚失色,臉色都變得煞白,隻是關切的注視著林霄羽,林霄羽道:“看你這樣,定然知道這種極猛烈的法雖能達到效果,卻是以損本虧元為代價。或許你不相信,三年之後,我功力幾能達到武林一流高手的境界,但我卻知道,恐怕沒有多少年可以活了。”

他語氣淡然,仿佛在談論別人一般,然而從亂鬆那裏聽過二人桃枝論武,便知道他極有天賦,林劍瀾不由不信,卻是喉頭哽咽,又聽他淒然笑道:“你當我騙你嗎?門外那位姑娘,一走近便有寒氣逼近,雪玄功,也要拿出一生的勇氣不知拋棄多少東西才能練的成,這麽年輕,不知有什麽傷心事,竟已到了第五重。”

林劍瀾雖然聽的一知半解,但殷殷的確已經練到了第五重,他說的竟然一些兒也不差。林霄羽看他表情又不解又驚訝,審視良久,方歎道:“她這樣苦練,傷神傷身,能勸她毀掉這身功力最好,自然……誰也不會這麽乖乖聽勸將以往的努力付之東流,若不行,你便對她好些,莫要讓她再練上去。”

林劍瀾奇道:“為什麽?”

林霄羽卻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道:“年關之後的一個月,我便開始擬定計劃,那時還沒有這鐵牢,從這裏到院,不過兩重機關,在內均可開啟。我雖不及亂鬆,但他對我毫無防備,我有十全把握可重創他後帶你娘逃離此處。”

林劍瀾看他現在境況,當日的計劃必定是以失敗告終,然而卻仍是想知道,不禁道:“他可真是沒有防備麽?”

林霄羽道:“自然。”

林劍瀾奇道:“那你為何沒有帶著娘逃出去?”

林霄羽卻再不言語,隻看著眼前的少年,毫無神采的眼眸竟透出一縷柔和的光彩來,半晌道:“人世間總有意外,亂鬆對被我重創一事惱怒之至,當晚我的身上便多了這麽一條鏈。我雖功力猛增,但身體早已被針灸之法和虎狼之藥弄的千瘡百孔,那一次幾乎弄死了我,然而他有心有不甘,你看看身邊的櫃。”

林劍瀾見他對當日計劃失敗之事草草帶過,並不細講,聽起來倒像是他明明可以跑掉,反而又自己回去受罪一般,心雖然極為疑惑,卻仍是聽他指示將那櫃門掀開,頓時一陣清香撲鼻而來,仔細看去,那櫃竟俱都是人參鹿茸靈芝等種種價值不菲的貴重藥材。

林霄羽道:“這都是些吊命之物。”

林劍瀾聽的既感淒涼又忍不住憤怒,眼淚不禁滴滴滑落,林霄羽道:“那時我想,好歹我要等著活到再見你娘最後一麵,隻是第二年的花朝節後,我又被亂鬆打動,他道知道我已經活不了許久,對他也不會再有什麽威脅,隻要我幫他做成最後一件事情,便讓我一家團聚。”

林劍瀾道:“你……”他想說當日為了阻止亂鬆,眼前人是何等的果斷決絕,一切都放的下,一切都下的去手,沒有什麽放在他眼裏,今日卻變成了一個仰人鼻息的階下囚,受到這樣的對待,仍是心存一絲幻想,毫無當年的誌氣,人的變化怎麽會這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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