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椿歲

眇眇

第一百一十六章 莊信

書名:莊椿歲 作者:眇眇 字數:6094

許多年後,淨國國君莊信回憶起那年春天下過的那場雪,那細細碎碎像很絨毛一樣飛舞的雪花,和雪停後樹梢上掛著的那輪月亮,還有努力從雪花遮掩下掙紮出來的花朵,美得靜謐,美得溫和。就像那時坐在他身旁的女子一樣,在他身旁對他微笑,對他說著那些他聽在耳中覺得很震撼的話語。

他獨自站在禦花園中,身旁站著與他一般高的兒子莊度。

“父皇。”太子莊度輕聲喚道,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抬起頭,看了看莊度,和藹地笑了笑,問道:“度兒,怎麽了?”

“父皇,兒臣想把這蓮池清理一下,全是枯枝敗葉,底下也都是爛泥漿,全部鏟掉可以種上新的花朵。”莊度看著一池亂七八糟的景象,皺了皺眉頭,似乎實在忍不下去了,開口建議道。

“不,就讓它這樣吧。”他想了想,說道。

“為何啊?”莊度自然十分不解。

“很快會有開花的那一天。”他笑著說道,臉上的皺紋隨著笑容舒展開,一陣風吹過,吹起他鬢角的白發。他靜靜站著,又想起了當年的很多事情,這一次,莊度沒有打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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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已經停了,莊信摟著葉言坐在廊下,覺得天地間已經完全安靜了,連之前飄雪的聲音都消失了。他側過頭看了看一旁的妻子,很是心疼,心疼她剛剛獲知了自己真實的身體狀況,更心疼她需要直麵自己生命很快將結束的事實。

“夫君,其實你已經滿足了很大我的心願。我之前想的,你愛上我就好了。現在呢,你不但很愛我,我們還有了可愛的度兒。”葉言說這些的時候,麵帶笑容,笑得無比真誠。

“言兒,你不用刻意想著怎麽才能幫我,那些違拗本心的願望是不作數的,你想要什麽,直接說出來就行,我做不到,能聽到也好啊。”莊信邊說邊握緊了妻子的手,能感覺到她身體的溫度在降低,他趕緊說:“外麵太冷了,我們回去吧。”

葉言搖了搖頭,道:“你先聽我說完,我們再回去。我想好了,雖然我的確很害怕要死了。但我想了很久,我更害怕的是你隨你父親出家,去修行那佛道。死就死了,沒什麽大不了,我現在隻願你不出家,你能替我做到吧。”葉言一股腦兒說完這串話,抬起頭,長長的眼睫毛上沾上了一小片雪花,轉瞬就化掉了,凝成一顆小水珠圓潤晶瑩。

他無比震驚地看著自己的妻子,雖然已經感覺到了那願望成立的電擊感,他依然忍不住問出口:“言兒,這是你現在最大的心願?”

葉言把頭伸進他懷裏,像一隻尋找溫暖的小獸。她回答道:“是啊,我想好了,等我死了,不對,是我又死了,你還有很多事情要做,首先你要撫養度兒成人,為他選個好女人做媽媽,其次你還要成為一代明君,給百姓一個更好的國家,你有很多很多事情需要做,唯獨不能出家。”她在他懷中,撥弄著自己的手指頭,遲疑了會兒,問道:“你覺得閻眇還會給我三年時間麽?”

莊信牙關緊咬,從牙縫裏迸出來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奇怪:“她必須給。”

“那我就放心了。感覺自己多賺了十幾年,還能嫁給你,真的很走運啊。”葉言滿意地笑了,她本就是個容易滿足的好脾氣姑娘。

莊信的心從未像此刻一樣矛盾,一邊是即將失去愛人的痛苦,另一邊是看透生死的祥和。祥和著痛苦著,這樣複雜交織的感受,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他的手指穿過她的長發,發梢撓得他有些癢癢,他想起兩年前她盛裝打扮好陪他去給母妃祝壽時,自己的手第一次穿過她的長發,那柔軟的觸感,心裏酥酥麻麻的。一時的心動和一世的心動,並沒有差別,如果說世間****不過是一場虛幻,世間苦惡源於輪回緣起,在生生不息的世世變幻中。“我有一瞬,足矣。”他在心中說道。

不知什麽時候雪停了,萬籟俱寂,沒有侍衛沒有宮人,安靜地完全像是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裏隻有滿地白雪和一輪明月,還有他和她。他想就這樣也好,在三年後沒有她的世界裏,依然有清風明月陪自己一同追憶,追憶此時的美麗。

懷裏一空,原來葉言已經站了起來,她拉起他的手,牽著他往殿內走去。“走,夫君,我們去告訴他們。”要進殿門前,莊信忍不住回頭看了下庭院,平靜如舊,無風無痕。

二人走了進去,殿內一片狼藉,架子上的玉器瓷器全都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連他二人的被子都落在地上,碎絮滿地。葉言拾起一片碎瓷片,傷心地說道:“我父皇送給我的陳國初年珍窯燒的瓷瓶,論工藝論成色都屬當世第一,哎,你二人打架為何砸我家的東西啊?”

閻眇聽到她這麽說,哈哈大笑了起來,她轉身對莊喬說道:“你看,這孩子知道自己將死,卻沒半點喪氣,你道這樣的孩子會讓我輸,會讓她相公隨你而去麽?”她又看向葉言道:“沒事,回頭我送你,別說陳國的了,幾千年前的我都有,算姐姐賠你的。”

莊信聞言,知道二人已經知道了葉言的心願了,自己定然是不會隨父親出家的了。他不由地抬起頭去看父親,隻見莊喬依然麵無表情地站在那裏,依然一派寶相莊嚴,生人勿近,隻是不停轉動著佛珠,念著經文。

閻眇走到他麵前,攤開手掌,伸到他麵前。莊喬眼皮也沒抬一下,隻是在她手心揮了一揮,一道聖潔的白光閃過,莊信這才看清原來閻眇手中拿著的正是那串紫水晶的珠鏈。隻是此時,那顆顆珠子中紅色的條紋已經消失了。

閻眇滿意地將手鏈戴回手腕上,雪白的手腕上配上這串珠鏈,自然增色不少。她湊到莊喬麵前,笑盈盈地說道:“既然輸了,自然就成不了佛了。”

莊喬並不理會她的挑釁,卻轉向莊信道:“吾兒,你可是因為勝利而得意?”

莊信笑著搖搖頭,看向他父親道:“父親,貪功戀勢的不是我。我早就不介意這四願之說了。就算言兒許了個我無法實現的願,我也不會隨您去修行的。哪怕您把我強行帶走,也無法真正度化我。”

莊喬低垂半閉的雙目終於抬起,睜開望向眼前的莊信。“為什麽,你不知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的道理麽?”

莊信正要回答,葉言的聲音卻先響了起來:“姨丈,不,大師,你一定沒有認真愛過,你若愛過,就會明白無愛的人生好可憐。”

莊信的眼簾又半閉上,念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葉言又一次站了出來,就像當時走到赤尊麵前那樣,勇敢地走到了莊喬麵前,辯駁道:“不對,我聽古人說唯有留人間千重愛,才能迎浮世千重變。”

莊信看著站在父親麵前的葉言,看上去那麽瘦弱嬌小,卻仿佛在為他對抗著父親的意誌,組成了他的全部世界。他越發覺得自己能與她相愛,三生有幸。“言兒,沒有關係的,我們會以我們自己的意願生活的,不論時間長短。”他走到葉言身旁,拉起她的手,與她站在一起。

閻眇又一次笑了起來,她笑得好生瀟灑,指著莊喬道:“這兩孩子都比你明白事理。莊喬,我算是明白了,就算是你成不了佛,你也不會跟我在一起。”笑聲漸漸地變得有些蒼涼,她說道:“既然如此,你走吧。”

莊喬半天沒有動作,閻眇見狀,就先走了出去,她站在庭院中,孤零零地立在一片白雪之上,遺世而獨立,風姿綽約。“莊信不隨你出家,凡人自有生死,我知道,待他死後,你定會有別的契機成佛的。接下來你成不成佛,我都不會阻攔你了。”她語氣生硬,言辭帶著幾分勉強,完全不似平素的生動。

莊喬終於向外邁開了步伐,他走到閻眇身旁,開口說道:“本座的確輸了,本座會在人間繼續修行,為蒼生造福,彌補本座犯下的過錯。還望閻施主,你也能夠……”

“滾!”閻眇隻說了一個字,截斷了莊喬的話。

莊喬見狀,也不費心與她多說,而是走到莊信麵前,說道:“本座還有一事未了,稍後會自行離去。莊小施主,你與本座同去禦花園中一遊吧。”

莊信看了他父親一眼,點了點頭,卻先走到了閻眇身邊。閻眇此時特別安靜,臉上也沒有了勝利的喜悅。“閻眇公主,我實現了四願,你贏得了賭約,隻是看來你也不歡喜。”他說道,猶豫片刻吼,又追問道:“閻眇公主,你能再幫言兒三年麽?”

閻眇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旁的葉言,笑了笑,點點頭。葉言走到閻眇麵前,盈盈一拜。閻眇也不客氣,伸出手捏了捏葉言的臉頰,淡淡笑著說:“不用客氣,你不知道你小時候我趁你睡著偷偷捏了多少回你的小圓臉。求仁得仁,才是大圓滿。我很羨慕你。法器還能維持一點時間,我出去一趟很快回來。”說完即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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