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下第二顆藥後的第五日，梟九的胸口整個都變黑了，神智也不清醒。紅酣站在他身旁，手中捏著第三顆藥丸，知道時間到了。最後一顆藥丸入口，根據藥效遞減的情況來看，他大概也就隻剩三日的時間了。
見完莊信回來，梟九對她說：“小右右，繼續過屬於我們自己的時間吧，我帶你去吃好吃的。”於是，他帶著她，她背著他，在這塊大陸上穿行。
他們去了淨國南邊的小城，點了一客皮薄如紙的小籠包，坐在一片湖水邊聽著台上的女戲子用軟軟的語調唱著話本上的愛戀傳奇。
他們去了東海邊的小漁村，等著漁民踏浪歸來，用剛剛捉上來的綠海螺，取肉洗淨切片，或生食，或火烤，做成一道螺肉大餐，耳邊是風起浪湧的聲音。
他們去了西北邊的草原，看牧民高舉著鞭子，哼著高亢的民歌，趕著一群群肥滾滾的羊。他們坐在帳篷外，等著手法嫻熟的老牧民給他們奉上各色羊肉，遠處紅日落在了地平線上。
他們還去了西南邊的一處大湖，當地人稱之為海。紅酣最喜歡這裏，因為讓她想到了令丘山和湖的景致。這湖中有一種通體雪白的魚，平時都在湖底生活，每逢月圓之夜就會遊到水旁岩石天熱形成的石洞裏，漁民們隻能去石洞裏找這些魚。小口小口地吃魚，大口大口地喝酒，紅酣吃得多，說得少，梟九吃得少，說得多。
她記得自己問他：“你是如何知道怎麽多好吃的？是我被關的時候自己出來覓食麽？”
他答：“不是啊，這些都是我當年下來找你時打探到的，那時想著你好吃，就各處找好吃的，來找你，誰知道你躲去皇宮了。”
那時，她隻能沉默，覺得嘴裏鮮美的魚肉都有些發酸。
幾日時光如沙，逝於指尖，失而不現。那些幸福，不過是昨日發生的事情，紅酣卻覺得仿佛過了好幾萬年似的。她麵前躺著的男子全身發黑，躺在床上昏迷著。這才是她的現實生活，她定了定心神，將最後那顆藥丸塞進梟九口中。過了兩個時辰，梟九才醒轉過來，他似乎恢複了一些精神，但現在連臉上都開始散發著黑氣。
紅酣努力裝作一切正常的樣子，問道：“小九九，今日帶我去哪裏吃東西呀？”
梟九伸出手，摸了摸她腦袋，笑著說：“你想吃啥？”
紅酣想不出來，那麽好吃的她，已經想不出來要吃什麽了。她看著氣息微弱的梟九，輕聲說道：“咱們吃點天然的吧。這旁邊，有條河，我看河裏魚不錯，我去河裏抓條魚，我們烤烤吃。”
梟九裝出一副思考狀，點了點頭，道：“可以，不過得我來烤，我烤得好吃。”
紅酣向他翻了個白眼，起身去抓來兩條魚。兩人在河邊升起火，撒上鹽巴，烤著魚。梟九一邊吃著烤魚，一邊炫耀自己的廚藝，也講著許多笑話。紅酣笑著看他講得眉飛色舞的樣子，還挺精神，也開心了一些。
一晚，二人都沒有睡。紅酣閉著眼睛躺在梟九身旁，緊緊抱著他，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好黑，她很害怕。她聽見梟九在喃喃自語地說：“不睡了，萬一睡了看不到了怎麽辦。”她明白，他沒有自己裝得那麽瀟灑。
第二日，梟九已經無法維持人形，他化成了大鳥的樣子，隻是通體都是黑色。於是這日隻能紅酣負責烤魚。他吃完後，眼睛轉了幾圈，說道：“老婆，你的廚藝竟然進步了，我好感動啊。”紅酣咀嚼著自己口中那難以下咽的有如焦炭的魚肉，隻能無奈地向他翻了個白眼。
這一晚，二人依然沒有睡，梟九側著身子將翅膀蓋在紅酣身上。他的羽毛很暖和，紅酣又一次感覺到了極度的舒適和愜意，她不自覺地化成了原形，將小臉埋進了梟九的翅膀中。
第三日，梟九已經奄奄一息。紅酣躺在他身旁，看著他，深情地說：“小九九，你還有什麽想做的事情沒有做麽，我真的會替你做到的，真的。”
梟九連挪動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是瞪著大眼睛看著她，從喉嚨裏發出了幾個微弱的音節，呢喃道：“照顧好自己。”
紅酣點點頭，看著他漸漸地化成了千絲萬縷的黑氣。她一直保持著微笑，並沒有落下淚來。此時正是正午，烈日當空，梟九化成的黑霧擋住了日光，她站的位置一片陰涼。紅酣抬起頭看向那片將要散去，卻努力聚集在一起為她遮擋日光的黑霧，笑了。
“朕來和他道個別。”身旁有聲音傳來，紅酣轉過頭才看到天帝站在自己身邊。她聽力一向敏銳，隻是此刻大概也無心旁聽，才會忽視天帝的到來。
紅酣點點頭，說道：“謝謝。”然後繼續抬頭看向天空，看那黑霧漸漸散開。
“本座也來和他道別。”身旁又有另一個聲音傳來，紅酣轉頭看向另一側，那位僧人出現，雙手合十，默默誦經，抬眼看她，補充道：“本座與他父親是故交。”
紅酣繼續點點頭，正要說聲“謝謝。”不料，卻聽到天帝冰冷的聲音率先響起：“滾！”紅酣不知天帝為何如此厭憎那僧人，但此刻她也不關心，於是她不再理會身旁二人，隻是抬頭看向天際。
那黑霧終於還是散去了，明亮的日光出現，晃得她眼睛痛。她忍住眼睛的不適，繼續朝黑霧的方向看去，希望還能看到一些軌跡，然而，晴空萬裏，碧藍如洗，連雲都沒有一絲，又哪裏有黑霧的蹤跡。
她低下頭，走回山洞中，坐在梟九躺過的幹草堆上，雙手後撐著身體，雙腿打開，仰頭籲了口氣，一副看著倒有幾分瀟灑和愜意的姿勢，出現在此時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僧人先開口了，他問道：“紅酣施主，你此時若有心願，可是希望能讓梟九能重入輪回，得以再生？”
紅酣搖搖頭，心中不悲不喜，淡淡說道：“不了，我要的都得到了。我知道他不能入輪回，這樣也好。這一世，我完完整整地擁有他就夠了。”
僧人眉頭微皺，道：“那紅酣施主，此時已別無所求了麽。”
紅酣斜著眼睛望了望他，冷冷問道：“大師你為何這麽關心我的願望？”她見僧人隻是站著不回答，也就作罷了，繼續說道：“我去做梟九想做的事情。”
啪地一聲，一本用布包著的小本子被扔在了她麵前。她坐直了拾起一看，正是梟九的決心簿。“梟九的東西，還給你，還有這弓。”天帝邊說邊將掩日遞給她，之後深深地看了那僧人一眼，向洞外走去。
紅酣打開那本決心簿，看到上麵歪歪扭扭寫著的許多內容都被梟九劃去了，包括“娶長右為妻”等等，唯一留著的兩條是“幫莊信”和“助巫部”。紅酣看著那決心簿，會心一笑。
決心已下，她合上本子，望向那僧人道：“大師，我自有打算。“
僧人掃了眼決心簿，又看了她一眼，念了句：“阿彌陀佛，果然是萬般造化不由人。”，也轉身走了出去。
整個洞中隻剩紅酣一人，她躺在幹草堆上，覺得身下似乎有什麽東西硌著自己，取出一看，是一大盒桂花糕，應該是梟九在南邊小城買的吧。她將盒子打開，取出一塊，放入口中，和京城的不同，入口即化，更軟更香甜。她閉上眼睛，漸入夢境。夢中有一個黑發少年，背著掩日大弓，站在他麵前，一副呆愣樣，卻怎麽看怎麽英俊，怎麽看怎麽喜歡，就是喜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