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椿歲

眇眇

第五十六章 白若木

書名:莊椿歲 作者:眇眇 字數:5539

白若木原本隻是洛水河畔的一棵樹。已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開始有了意識。隻記得那日突然就看到湍急的河水從他腳下奔湧而過,蔚藍清透的天空在他頭頂鋪陳而開,天空,萬裏無雲。

之後,他每日靜靜地在洛水河畔矗立,起初的新鮮感漸漸淡去,鳥鳴花香都變得尋常。一日,有個缺了兩顆門牙的小姑娘在他旁邊停了下來,笑起來,眼如新月,加上小臉上胖嘟嘟的肉肉一擠,眼睛就真成一條縫了。那小姑娘先是靠在他的樹幹上想給自己量身高,後來又兩手環抱樹幹,自言自語要測臂長。玩累了,就靠在樹幹上睡著了。

從那一日起,他覺得生活不那麽無聊,隔段時間會有個小姑娘來他身旁,對他傻笑,和他說些瑣瑣碎碎的事情。有的時候聽到好笑處,他就搖動滿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小姑娘慢慢變成了大姑娘,有了少女的心事,常常會對著他枝幹上的小樹洞說好多好多的話。

她不知道的是,那些話不僅是說進了樹幹裏,更是通通說進了他心裏。一個聽她哭完的晚上,明月皎潔,風靜無聲,他感覺到自己好像有了一些力量。此時,一菩薩顯身,金光大作,寶相莊嚴,善目慈眉:“你想得道成人?”他搖動了滿樹的枝葉。菩薩點點頭:“你與本座有緣,本座助你,成什麽麵相,則看你了。”

菩薩念動咒語,一片金光大作,片刻後,他發現自己雙腳站在地上,他看著自己的雙手,飛奔至河邊想借月色下的河麵看自己的相貌。可惜天色太暗,難以如願。他奔至菩薩麵前,行了個合十禮,抬起頭問道:“菩薩,我相貌如何?”

菩薩微微睜眼:“顛倒眾生。你果然生成了如是麵貌。”

――――――――――――――――――――――――――――――――――――――――――――――――――

薩孤雷身死,黎國大局已定,白若木輔佐莊信處理黎國並入淨國版圖的後續事宜。薩孤霖與薩孤霓都在皇宮中被看管著,不日將隨莊信同返淨國祗州居住。黎國的皇親貴族們服從的,則同遷往祗州,不服從的直接處死。上京城的刑場近日格外熱鬧,砍的都是貴族,老百姓們紛紛來看個熱鬧。

“我聽說啊,這淨國皇帝和太子為人寬厚,待老百姓很好呢。”

“你知道個屁,自家皇帝再爛也比別人家的好,現在我們都成了亡國奴了,以後誰知道會有什麽好日子。”

“管這些幹啥,至少人家砍得都是這些當官的,沒砍我們老百姓。”

“今天砍的是誰啊?南院大王?那北院大王被抓了沒啊?”

……

白若木戴著草帽,穿著家丁的衣服,站在人群中,他用帽簷遮住了臉,還在自己臉上抹了不少煙灰。他知道自己若不喬裝出行,定會被人認出,怪隻怪他長得實在是太出眾。

薩孤雷死的那晚,他一個人飛去了洛水河畔,飛去了衡石山巔,一個人追憶他和黃晴兩世的點點滴滴。他坐在山巔,回憶過往,悲哀地發現原來自己和黃晴相處過的時間是那麽少。第一世雖說是看她從小到大,而二人真正相處不過數月;第二世,則不過幾分幾秒。他不由感歎造化作弄,蒼天不公。

這時,有木魚聲響起,一個僧人於夜色中走到了他身旁。白若木也不回頭,望向遠處,幽幽地說:“大師,您又是來勸我修行的嗎?”那僧人也不言語,坐下即開始誦經。白若木聽著那些經文覺得心中漸漸平靜了下來,不再怨憎,卻也不再歡喜。

忽的金光大作,他轉頭看向那僧人,大驚失色:“菩薩,竟然是你?”那僧人停止了誦經:“若木,一直是本座。”

白若木記得大約是十幾年前,有一位年輕的僧人就來衡石山找他,希望他能放下執著,隨他前去修行。他那時在苦等黃晴,自然不肯隨年輕的僧人而去。此後僧人日日都來他樹下念經,念了一年有餘,見他仍然不肯回轉心意,才無奈離去。沒過多久,薩孤雷帶著黃晴的第二世生命就上了衡石山,果然不是相見歡,而是唯有淚千行。

之後僧人再此出現,希望他能隨自己而去,得證大道,不再沉湎於悲歡哀怨妒等等情狀中。白若木此時已是恨意大盛,所以又一次拒絕了僧人。他知道僧人能找到他並勸他,自然不是普通人,何況這僧人也曾去找過天獸長右,還能解獄鎖七星草的毒,必然有大神通。他推知這僧人就是淨國太子莊喬,大概是哪位神仙下凡曆劫,劫數夠了就離開了凡塵,所以消失在世人麵前,隻是不知為何如此執著於度化自己。

今日才知道,這僧人竟是當年點化他成人的那位菩薩。

“菩薩,哪副才是你的本來容貌?”白若木問道。

“點化你時本座用的是化身,不過相由心生,皮囊的差別不重要。本座今日顯出當日麵目,就是想告訴你,前緣由本座而起,後事自然也由本座來理。”僧人又恢複成了普通人的樣子,去掉了滿身金光。

“菩薩對我有教化之恩,又幫助晴兒獲得了第二次生命,白若木在此拜謝菩薩。”他正要跪下,卻被僧人攔住。“本座受不起,連累你經受兩次情劫,是本座的錯,你現在可悟了?”

“悟?”菩薩連累?此話從何說起,白若木心中疑惑,卻並未問出。

“對,悟鏡花水月,悟生老病死,悟萬事皆空。本座可度你前去修行,同證大道,可脫離苦海。”

大仇得報,他心中空虛,生無所戀,戀無所歡,加上覺得自己造下了不少殺孽,覺得修行也未嚐不可。想到這裏,他回答道:“菩薩,若木願意,隻是與太子莊信有一約在先,待弟子完成約定,即隨菩薩而去。”

僧人點點頭,敲著木魚往山下走去,邊敲邊念道:“種種皆是錯,萬般不由人。”

白若木心思一動,突然想起當日,衝著僧人的背影大喊道:“菩薩,為何我當日生成了這幅相貌?”

那僧人的回答從遠處飄來:“待你隨我前去修行時,本座自會告訴你。”

此刻,他隱藏了相貌,擠在看殺頭的老百姓中間。那劊子手手起刀落,南院大王人頭落地,咕嚕咕嚕滾到台下,朝他滾來,周圍頓時發出了一片驚呼聲。他退後兩步,看向這血淋淋的頭顱,想起不久前他還與這頭顱的主人一塊喝酒吃肉,果然是時移世易。

他今日打扮成這樣,一來是想聽聽上京百姓對歸於淨國一事的反應,另一方麵也想為這些年來共事的同僚們送行,終究是因他的複仇而死,說半點不內疚是假的。薩孤雷一死,他心中多年的夙願已償,麵對接下來的漫長歲月有些無措,人生沒有了目的,孤寂的歲月成了煎熬。

一旁的軍士將頭顱拾起扔到一旁。他從人群中擠了出去,這片領土歸誰所屬他本來不介意,但那日送到他門口的蔬果隱隱觸動了他,順手送他們個太平也好,他如此想,在腦中構思著治黎條陳,準備寫好呈於莊信。

回到家中,管家走上前來,匯報說:“老爺,公主她閉門不出。”他今早將休書留在房內桌上時,就料到了這樣的情況出現,歎了口氣,道:“隨她去吧,待她想通自會出來。”

他帶著淨國大軍回來,她興高采烈地騎著駿馬跑來城門外迎接自己,笑顏如花。而自己則吩咐左右將她綁了,押進馬車內,送回府中看管。他記得她的眼中蒙著一層厚厚的迷霧,沒有憤怒,隻有迷惘。接著他滅了她的國,囚了她的哥哥,殺了她的父親。他對她有愧,唯一能做的是一紙休書還她自由身,待她搬至淨國居住,也許能令尋良人,終生有托。前幾****已要來莊信的保證,善待這兄妹倆,不要為難他們。

今日早上,他將休書放到桌上,起身離開。他知道她已經醒了,隻不過裝著在沉睡,這幾****不曾與他說過話,他自然理解,麵對這一切,她怎麽恨自己都不為過。

“這幾日,好好照看公主,我明日起會暫住宮中,處理一些事務。”他轉頭吩咐道,“若是公主找我,來宮中尋我便是。”

至少,她會是自己傷害的最後一個女人,他想。

上一章 目 录 下一章

猜你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