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酣的聽力很好，以前站在海邊等她爹打漁歸來，她比別的孩子都要早就知道漁船歸航了。那時她會得意地告訴其他孩子，她聽見了漁船收網揚帆的聲音。其他孩子們都會露出十分羨慕的神色。他們並不知道，紅酣的聽力好是因為她有四隻耳朵，真正能做到耳聽八方。
砸壞葉言雪雕作品的那個晚上，紅酣聽見東宮寢殿裏和往日不同，不是平和緩慢的呼吸聲，而是葉言不停地翻身和間或輕輕地長籲短歎。紅酣也暗自歎了口氣，作為過來人她明白，這是葉言戀愛了，世間又多了一位情根深種的女子。隻是那太子莊信，似乎睡得依然平穩如常。紅酣再次歎了口氣。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她注意到葉言的變化，像是陷入了暗戀期的少女一樣傷春悲秋，坐立不安。她覺得自己雖然不能賠償葉言一座宏大的雪雕，至少可以表明一下心跡，鼓勵鼓勵她。於是在冬雪漸漸化成春水的一天，她在禦花園裏求見了正在作畫的太子妃。“稟太子妃殿下，奴婢與太子之間並沒有什麽，太子隻是平常關心下人而已，希望太子妃不要介懷。”她誠懇地表白，聽到葉言的心跳在加快，執筆的手在發抖。她接著說：“奴婢覺得，時光短暫，好景不長，所謂春光易逝，紅顏易老，很多事情不抓住就抓不住了，還望太子妃三思。”說完，她看見女子手中的畫筆掉落在白紙上，印染出點點片片的墨跡。
當天晚上，紅酣豎起耳朵，聽到寢殿裏夫妻二人例行問候，葉言第一次回答了“不好”。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莊信還是開口問了：“為何不好？”紅酣似乎能看見葉言俯首低眉，小手緊握成小拳頭，然後鼓起勇氣在回答：“我開始覺得一個人不開心了。”葉言停頓了片刻，接著說：“我應該是愛上你了，所以就不好了。”長久，房間裏隻能聽見燈花劈啪閃爍的聲音。終於，她聽見莊信的回答：“那是真的不太好。”
正在這時，她聽見遠處正殿上方有奇怪的聲音。她顧不得聽太子夫婦的牆角，飛至正殿旁邊的宮牆上，躲在簷角後方往遠處看。見一個黑發男子坐在大殿屋頂上，背著一張雕花大弓，腰佩一把細長短劍，短劍頂端嵌著一顆石榴石，月光下能辨出十字光輝。紅酣能看見他的側臉輪廓，濃眉大眼高鼻梁。怎麽這麽眼熟，天啊，五百年未見，竟然是他。
紅酣歡快地一躍而起，坐在了他身旁：“嘿，五百年未見了，小九九。”男子似乎石化了一般，盯著她看了半天：“小右右，你果然重獲自由了，太好了。這樣我就可以從我的決心簿上把救你這件事去除了。”說完，他真從衣服內側掏出一本小本子，似乎勾劃去了其中一些內容。紅酣一把奪過小本子，打開來仔細看，邊看邊說：“你的決心簿上怎麽還是這麽幾條內容啊？”本子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得到天界第一神弓掩日、成為天界第一神箭手、娶長右為妻、在令丘山上蓋房子，除了娶自己為妻這條，全部都被劃去了，在旁邊，還插入了幾個小字“救長右”，剛剛被他劃去了。
“不是的，最近還多了一條內容，正要寫上去呢。照看我的巫部子民。”男子眼中閃過一絲渴望，“我現在就差這兩件大事沒有完成了。小右右，既然你已經逃出來了，那我們可以成婚了，這樣我就隻有一件大事沒有完成了。”
紅酣忍住了想打他一拳的衝動，求婚求成這樣也是夠次的了，但一想不管他怎樣求婚，自己也不會答應吧。紅酣也就不打算和他計較這些細枝末節了。“小九九，你還是先去完成你的另一件大事吧，我沒打算結婚，估計你這個決心完成不了啊。”
男子露出難過的神色，委屈地看著紅酣：“你傷還沒好嗎？”
“傷？傷早好了啊，雖然損失了一些修為。噢，你說的是情傷啊。那個太久遠了，有點想不起來了，估計是好了吧。”腦子裏閃過了一些片段，貌似愛過一個渣男。
“小右右……”男子似乎欲言又止。紅酣想這樣偉岸的雄男子怎麽這麽一副扭捏女兒做派。
“說吧！”
“你還是喜歡男的吧？”
“……”。
夜色中，梟九離去時戀戀不舍地回頭看著紅酣，一再表示他很快會回來。紅酣想起了過往，梟九，她的童年故舊，天界第一神箭手，五千歲時就得到了天界第一神弓掩日，品貌出眾，玉樹臨風，是各界少女的偶像。五百年前，她被天神刑拘，他一直想方設法營救，每每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哀告各路神仙，請大家放了他未婚妻。那時他的高大形象就被毀了，因為人人都知道，她當時已經嫁給了別人，看他的眼神中充滿了同情，遊移飄忽望向他頭上似乎在閃光的綠帽子。而他所鍾情的她，被拘於山中五百年，終於逃脫，附於人類胎中休養，降生於世間，後得名紅酣。
回到東宮，紅酣繼續聽牆角，卻已經沒有動靜了。仿佛是一段妾心有意隨流水，流水無心戀落花的故事啊。紅酣為葉言感到有些傷心。恍惚間，她好像看到自己站在一地紅葉中，身旁也站著一個身穿明黃長衫的男子。她對他說，我覺得你不錯，我嫁給你可好。那個男子伸出手摸摸她的頭，邊笑邊說，好，那就做貴妃吧。她想自己當年是怎麽想到說嫁給他的呢，為什麽會這麽說呢，到底是為什麽呢，想著想著她睡著了。
夢裏依稀是一副繁華景象，各種花燈，各種吃食，小孩子在人群中嬉鬧追跑。她站在人群中，周圍一切卻好像隻是幻影，她伸手往前探去，觸及的隻是堅硬的石牆，那些熱鬧，隻是給她看的，卻與她無關。她想，看看也好，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他，看看他遭了什麽孽報。六道輪回，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可是再見他，又能如何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