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孟澤

許酒

142、邪魅

書名:君子孟澤 作者:許酒 字數:6023

可我現在不敢告訴她,把她揍得頭破血流的那一個厲害的神女,就是我娘親。

好在她也醉的厲害,未曾注意我慌亂又忐忑的神情。隻說了句“本姑娘帶你們回家”,花袖一揚便飛至無欲海上空,周身銀光溫柔舒緩,一半潛入蔚藍海水,一半融進皎皎月華,回首招袖同我們一笑,瞬忽化成一盞荷花燈的模樣,穩穩當當落在無欲海海麵。那燈芯赤紅似血,燈身花瓣明藍如水,恍惚之中覺得這顏色似曾相識,印象卻又被她這荷花燈的形狀遮掩,想不起到底在哪裏見過。

燈亮的燈,浣染的染。

她說因為她就是一盞燈,所以會亮。

如今看到這樣子,我便信了她所說的,也愈發糊塗——這個叫燈染的到底是不是素書?

素書原身是條銀魚,可是,燈染的原身如她自己所說、如本君親眼所見——是一盞荷花燈。

這諸多事情一同湧上靈台,越來越多的迷惑,叫我想不通、解不開。隻是聽著燈染的呼喊,帶上孟魚孟荷飛上雲頭,跟在她化成的荷花燈身後,一路向無欲海另一邊行進。

孟荷便是在這時候扯了扯我的衣袖,低聲問我:“阿叔,你可能看到這荷花燈花瓣上那一幅一幅景象麽?”

我驚訝低頭,卻見那水藍的花瓣晶瑩剔透,除了映著月光和海水外,根本沒有孟荷口中的“一幅一幅景象”。

孟荷皺了皺眉:“阿叔你果然看不到。”又低頭問孟魚,“小魚兒你可能看到那荷花瓣上的景象麽?”

孟魚趴在雲頭上往下打量,最後卻傻傻搖頭:“小魚兒看不到啊……可是小魚兒覺得阿娘……”忽然想到我同他定下的遊戲,瞬間改口,“姐姐,姐姐她好漂亮啊!”

“你看到了什麽?”我問,“為何你能看到,我同小魚兒看不到?”

孟荷抱著胳膊,低頭打量了燈染幾個須臾,抬頭同我道:“阿叔,我覺得,大概我同她原身都是荷花,縱然我是真荷花,她是假荷花,但是構造相似,便能看得清楚。像荷花燈這種物什化成仙形,是必須有魂魄才可以的,太學宮的簡容老師,他告訴我他的魂魄曾寄托在一把扇子上,用扇子化成了仙形。”

本君終於明白了一些:“你是說,燈染她……她身上有一隻魂魄?”

孟荷道:“而且,這魂魄很可能就是素書的,或者……”

“或者,這根本就是素書的魂魄寄在了這盞荷花燈上。”我道。

孟荷點點頭,望著在海上前行的荷花燈盞,思索片刻又道:“我覺得當務之急,應當是讓你看到荷花燈上那一幅一幅景象,興許你還能找出從這兒出去的辦法。雖說我能看到這場景,但我年紀小,不了解你同素書神尊的那些前塵往事,就算是表述也不能表述清楚。阿叔,你可有什麽辦法,能看清這荷花燈上的景象?”

本君望了望雲下的燈染,看到她荷花心處那赤紅顏色,因著孟荷的提醒,忽想起那一萬年裏讀過的佛書上的兩句話。第一句是,心現三生六道;第二句是,觀心無常。

正是因為心現六道三生,繁繁複斧,紛紛雜雜,易成執著妄念,化成災禍不可疏引。

思及此處,驀地又想到我娘親。她說“為了守住你的魂,我便不能倒下”,她說“為了不倒下,我就要吸食魂魄來維續性命”,她又說“我隻要一食魂魄,有個神仙便要來揍我”……

吸食魂魄維續性命,這已然是鬼魅邪魔所行之事……

而我何其慶幸,慶幸自己那一萬年讀了海量的書,因為我又想起來一本叫做《上古戰紀》的書中記載的一個故事,這故事便是關乎邪魅的。

邪魅著素單衣裳,麵容清秀淡雅,姿態翩翩柔弱,因著一副好皮相、因著一副柔弱的軀殼,被其他生靈溫柔對待,用精肉包子、海鮮火鍋養著,邪魔接過精肉包子、端過海鮮火鍋,姿態纖纖地道句謝、給個笑,其他生靈就不曉得今夕何夕了。

所以,邪魅在六界混得都不錯,繁衍生息五萬年,其數量也越來越龐大,五萬年過後走在路上十個生靈中得有五個是邪魔。莫說其他生靈沒有看出什麽不妥,就是天上的神仙也沒有意識到這災禍就要發生。可問題就出在這數量上——萬萬千邪魔一直休養生息便是安定,可這萬萬千邪魔要是興風作浪,基本就等於要將這四海八荒給顛覆、將這天庭改朝換代。

當一族強大到其他族群根本不是其對手的時候,他們也沒有必要再卑躬屈膝、對異族俯首稱臣了。

邪魅這一族,也是一樣。

他們闔族人口占了四海八荒所有生靈的一半,誰他娘的還要去吃精肉包子、去吃海鮮火鍋,誰他娘的還要給其他生靈笑啊,老子要占山為王了,這四海八荒都講師我們邪魅一族的了,老子終於能發揮本性,吸食魂魄了。

直到三百萬邪魅素衣成白山,一路風卷殘雲般吸食其他生靈的魂魄,踏著屍體轟轟烈烈湧到九天、進而要湧至淩霄金殿逼天帝讓出六界共主之位的時候,諸位尊神和其他活下來的生靈才反應過來,邪魅自古以來就是吸食魂魄而生的,哪裏能是精肉包子和海鮮火鍋能打發的,如此繁衍生息五萬年,已然不太好對付了。

便是在那年,上古洪荒,爆發了第一次邪魅與神族之戰。邪魅吸食其他生靈魂魄以築自身修為,而被邪魅吸食了魂魄成行屍走肉的生靈也會在短短時間之內變成邪魅,無辦法生活便隻有再去吸食其他生靈的魂魄。似此而往,四海八荒的邪魅幾乎永生不滅。

是以最後,戰火燒了足足一萬年,神族死傷無數將大多數邪魅重新壓入九天,以星宿之光築樊籠,引銀河星辰隕落隻其身,星辰烈火在燃了七七四十九天,才將萬萬千邪魔一並燒毀在銀河,神界最終便是這般勉強得勝。

回頭再看這六界,已是滿目瘡痍。僅剩的幾百隻邪魅,被關天牢八百年才放生。

重新放回四海八荒的邪魅,再享受不到當年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給精肉包子給海鮮火鍋的待遇了。最終隻能在夜間出沒,漫天遍野吸食殘魂遊魄,勉強維續性命。

而在得勝那年,神族便在淩霄金殿之上立下神律——見邪魅吸魂魄,必以仙法摧之。起初的神仙還曉得對邪魅這般嚴酷的緣由,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萬萬年過去,神族也不過記得“見邪魅,必摧之”這句話罷了,拿邪魔泄私憤的不少,拿他們當出氣筒的也不少,純粹手癢癢想揍個邪魔玩玩的也是有的——反正有白紙黑字、金光加持的神律護佑,怕什麽。

於是,當初那本《上古戰紀》看到這裏,我便想起來當年同素書的一樁往事。

那是我生屠西山夢貘,遍體鱗傷回到玄魄宮,素書恰來找我的時候。我當時並不曉得自己對她到底是什麽感情,不想承認喜歡也不想任由這份情意隨風去,本君這般複雜的心緒,她自然看不出來,是以言語之間便叫她覺得不太愉快。可她卻不是願意同旁人爭辯、不願意同旁人生氣的性子,誰若欺負了她、誰若惹惱了她,她去喝場酒、睡個覺,自己也便能寬慰自己了。

於是說到不開心處,她便不願意再同我說話,起身就說要回銀河深處她的宅子裏去,還說她身旁的仙官約莫要等急了。本君那時候看不清啊,本君一直以為她身旁那個仙官是男神仙啊,且是白白嫩嫩脆脆生生的一個男神仙,當即便吃了醋,控製不住便奚落了她幾句。

她奔出玄魄宮的時候,衣袖逆風烈烈而響,怕是帶著許多怒火。

夜色昏暗,晚風轟然,祥雲之上的她,估計頭發早就被吹亂了,身形又纖瘦,素單衣裳被風卷起,遙遙看去,著實容易被當成吸食魂魄的邪魅。他們那群混賬,也是早就忘記為何要對邪魅動手,純粹就是想動手,怡情作樂罷了,且以眾對一,妄為神仙。所以這種混賬,扔到畜生輪回都是肮髒了畜生。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此話不假。

我立在雲頭之上,望著下麵的荷花燈盞,忽覺得思緒萬千,卻因為讀的書多,最終開闊明朗。

我的娘親陶妤神女,自由熟讀神律,並以此嚴格要求自己,自然是曉得為何邪魅不可饒恕,尤其是吸食完整魂魄的邪魅。她當初怕是見過燈染吸食魂魄,所以把她當做了邪魅,以至於這般窮追猛打,將她揍得頭破血流,不願意放過她。

思及此處,本君有些慶幸。殊不知我娘親手中的搖光寶戟,仙法赫赫,莫說摧一隻邪魅,就算摧千白邪魅的易如反掌;可是母親她沒有這麽做,隻是用拳頭揍了她,縱然頭破血流,卻隻是皮外傷,沒有傷及她的性命。

當初我娘親,怕也是動了惻隱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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