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嫁經年

蔣姿

70 070 不公平

書名:此嫁經年 作者:蔣姿 字數:11676

蘇蘅並不覺得,因為薛牧青“不能生”薛老夫人便不再為難她是一件多麽了不起的事情,畢竟,當初蘇蘅說自己不能生的時候,薛老夫人的確是有過猶豫的,不管是讓她跟薛牧青和離還是想給薛牧青納妾,薛老夫人的確是動過這樣的心思的。

誠然,作為一個母親,為了自己的兒子有這樣的私心無可厚非,但是作為“兒媳”,蘇蘅不可能輕易釋懷。

蘇蘅不喜歡這個謊言,不僅僅是因為薛牧青撒了這個謊害得她想要想要透過薛老夫人達到和離的目的失敗了,更因為這其中隱隱透出的那種令人不快的意味——

夫妻之中,若是不能生育的原因在妻子身上的話,夫家納妾、和離甚至休妻似乎是很理所當然的事,若是有人貪婪一些,蘇蘅相信有人做得出謀害妻子然後占其嫁妝的事來——雖然她知道薛家還不至於如此墮落,但是隻要想想,蘇蘅便覺得這世道對於婦人女子,實在是太不公平。

以前她總覺得,她若是能把淼淼養大,給她找個好人家嫁了,或許便是淼淼最好的歸宿,她或許便對得起前世司琴對她的情誼了——可是而今,蘇蘅對這樣的想法生出了極大的疑惑。

而若是不能生育的原因歸咎於丈夫的身上的話,往往又是另外一種局麵,薛老夫人從那日之後便不再過來尋蘇蘅閑聊,也不知是心虛還是什麽別的緣故,倒是三天兩頭往她院中送東西。

其實不管是丈夫還是妻子的身子原因,時人大多人都會把這種事歸咎與妻子身上,可若真是因為丈夫的緣故……夫家反倒不願意讓兩人和離,可能納妾還是會有,和離的話……若是自己的兒子跟誰都不能生,娶再多的人也是徒勞,何況再娶的人家,未必及得上元配。

蘇蘅感覺,自己現在大概是被薛牧青弄到了這樣一個尷尬的位置,做母親的並不會希望自己兒子的“隱疾”被眾人所知,那麽婚姻往往成為了一種可以遮掩的方法,至少能撐住那麽幾年,幾年之後,別人便開始猶疑是不是妻子的身子有問題,輕易不會質疑其實是丈夫不行……所謂夫妻一體,這種事情上,妻子往往是為丈夫受過。

而今薛牧青把事情說得那般篤定,薛家人認定了是薛牧青的“病”的話,蘇蘅不用想都知道薛家兩位長輩不可能做主為自己跟薛牧青和離的,她想要走這條路的念頭隻能是斷掉了。

雖然如此,蘇蘅也還是按著之前的想法給薛老爺請了幾個大夫來診脈,其實蘇蘅對於能否看出什麽毛病並不抱什麽希望,畢竟當初薛老爺過世的確是有些太突然了,又不是一直沉湎病榻——而且似乎跟當時蘇蘅與薛牧青鬧翻也有一些關係。

薛家三人中,薛牧青別有目的,薛老夫人抱有私心,薛老爺倒似唯一的正常人了。

最初請的大夫看不出什麽,蘇蘅後來想起當初給自己開藥的孟大夫,抱著試一試的心情請他過府診脈,沒想到居然真的看出了薛老爺居然有心疾,好在發現得早,施針與用藥配合得宜的話,能夠緩一些病情,隻是也不宜讓他心緒起伏太過。

薛老夫人躲避了蘇蘅許久之後,這之後,又過來尋蘇蘅說話了。

“阿蘅,是我枉做小人了,我原以為你三天兩頭尋大夫入府,是因為……先前的事心有芥蒂所以……”薛老夫人有些赧顏:“卻原來是我誤解你了,你是真心實意想為這個家好的……我真不知道該如何謝你,要不是你有所察覺尋了大夫過來……”

蘇蘅本來想說要謝的話不如就做主讓她跟薛牧青和離吧,不過想也知道不可能,隻好住了嘴——她突然感覺,給薛老爺找大夫這件事,她似乎做錯了。

“人常說少年夫妻老來伴,”薛老夫人不理會蘇蘅的神思已經飄遠了,徑自歎道:“我不敢想象,若是老爺他先去了,我往後的日子要如何過。”

蘇蘅總覺得那句“少年夫妻老來伴”是在意有所指,心中有些不太樂意接話,其實她倒是想反駁說即使薛老爺過世了,薛老夫人當初似乎也不怎麽難過的樣子——那時候或許是她所有的悲痛,都轉移成了對蘇蘅的不滿吧。

薛牧青始終不明白,即使重來一次,即使薛老夫人被他壓抑住了本性,可是無論如何,蘇蘅自己卻始終是難以釋懷的,哪怕薛老夫人這輩子什麽都沒做,哪怕薛老夫人這輩子都沒有機會暴露本性——可是蘇蘅記得,哪怕她知道眼下的薛老夫人是無辜的,她也沒辦法坦然。

當初,她不也是抱著這樣的期望,以為隻要沒發生,許多事情都可以改變,所以明知道後來司棋爬了床,蘇蘅也沒有做更多的防備,那時候,她對人性還是心存善念,她以為做人留一線對方會迷途知返,結果卻是重蹈覆轍。

許是察覺到蘇蘅的低落,薛老夫人擔憂地摸了摸蘇蘅的手背:“怎麽了?”

蘇蘅不著痕跡地收回手:“無事。”

正尷尬間,薛老夫人身邊的丫鬟在外邊行禮問安,得到允許之後方才進來,拿了一份帖子進來,說是對方著急等回帖。

蘇蘅看了一眼,便知道是晉王府的帖子,隨口問了一句:“晉王他們回京了?”

隨即想起一件事:“也對,晉王世子過幾月要大婚,他們也該回來了。”

薛老夫人回了帖子,讓丫鬟送走,似乎是想起了什麽,便也跟著沉默下來。

“抱歉,”薛老夫人許久之後終於回過神來:“想起了……沒出嫁前的一些事,有些走神了。阿蘅你也累了吧,今日我們便不多聊了,我先回去了,你好好歇歇。”

薛老夫人沒出嫁前,那便是有關於薛老夫人娘家的事了,蘇蘅知道薛老夫人當年是跟娘家脫離了關係,此刻心一動,很想問薛老夫人,與家人脫離關係是什麽樣的感覺。

“為什麽問起這個呢?”薛老夫人長長一歎,蘇蘅才意識到自己居然真的把這麽失禮的問題問出口,正不知道如何才好,薛老夫人卻沒有生氣,反倒坐了回來,神色有些擔憂:“阿蘅……難不成你……”

薛老夫人歎氣道:“我不知道你為何會有這樣的心思,隻是,你的家人對你還是很好的,你這又是何苦呢?”

她的家人對她很好?蘇蘅自嘲地笑笑,她的家人跟著外人聯合起來騙她,要她嫁給她不想嫁的人,這也是對她“好”嗎?蘇蘅隻覺得自己可笑可悲、是被家人擺弄的棋子罷了。

“這些話由我來說,或許沒什麽立場,”薛老夫人歎了口氣:“你的家世擺在那裏,由我來勸你的話,總歸是不怎麽妥當,我若是勸你不要與家人鬧得太僵,看起來,總像是我擔憂你離了蘇家,我們便占不到好處一般……雖然,其實我不在意這些,我在意的是是否投緣。”

若是換了別人說對方貪圖的不是蘇家的家世,蘇蘅是不信的,薛老夫人這樣說,蘇蘅倒不怎麽懷疑——畢竟,這樣是她不喜歡薛老夫人的原因之一。

“何況,我自己與家人鬧成那般,我再來勸你的話,總覺得有些怪怪的,”薛老夫人沉思了一會,長歎道:“然而,正因為我自己與娘家鬧翻了,我知道這種日子不好過,所以我不希望你走和我一樣的路。”

她神色有些怔忪:“這世道,婦人女子身後無人可靠……日子並不好過。”

蘇蘅凝眉:“所以,老夫人你是後悔當初與家人決裂了嗎?”

薛老夫人搖了搖頭:“對於這事,我自始至終都沒有後悔過,隻是這麽多年來,終究還是有些放不下。”

“為人子女,本不該說長輩的壞話,然而你我是一家人,倒也沒必要瞞你,”薛老夫人有些感慨:“阿蘅我不知道你為何要跟你娘家鬧得那般僵,已經過了幾月,你既不回去看他們也不肯見他們派來的人……若換了我的家人是你的家人……也不必非要跟你家一樣,若我的家人是尋常的人家,我也不會選這樣一條路。”

“我知道,在你跟青兒的婚事上,你跟你的家人有一些齟齬,”薛老夫人搖了搖頭:“或許你嫁青兒這事,你的確委屈了些,然而……至少你家人做事是真心實意為了你好,而不是想要利用你攀富貴——雖然蘇家本來也不用拿兒女親事換什麽。”

蘇蘅倒是疑惑了:“你知道他們為什麽把我嫁薛牧青?”換了她是薛老夫人,絕對不會答應薛牧青娶她,畢竟那時候她可是頂著那樣的流言。

薛老夫人搖了搖頭:“大概是被青兒的癡心打動了吧。”

蘇蘅便知道薛老夫人其實也並不知道實情,有心想說,可蘇蘅自己都不清楚內情,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薛老夫人卻轉了話題:“你之前看著晉王府的帖子,是心中有疑惑卻又不好問起對嗎?”

蘇蘅沒有回答,薛老夫人歎了口氣道:“其實我知道你疑惑什麽,你知道我跟家人斷絕了往來,卻又好奇晉王府為何要給我下帖子,畢竟平日裏,我也不與外人來往。”

“我娘家姓紀,”薛老夫人眼睛凝望遠方:“京城之中,許家出了一個太後兩個皇後,陸家出了一個淑妃……然而大概沒人記得,宮城之內,還有個紀美人。”

“我沒出嫁前、沒跟家人鬧翻以前,她便已經被貶為美人了,而今二十多年過去,她依舊還是個美人,”薛老夫人搖頭:“這紀美人是我堂姐,當初她身邊有個宮婢,是官奴出身……她對那宮婢十分苛待……後來,那宮婢成了晉王妃。”

蘇蘅大致是聽說過晉王妃的故事的,然而外間的傳聞裏,隻說晉王妃是功臣之後,卻沒有提到她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曆。

“當初姑母嫁了寧家,紀家是因為這層姻親的關係,才慢慢興起的,”蘇蘅聽故事倒是來了興致,寧家蘇蘅是知道的,晉王妃姓寧,其兄長是太子少傅,蘇蘅不可能不知,倒是不知道寧家的外家是哪家,原來卻是薛老夫人的娘家,薛老夫人似乎陷入了回憶了:“先姑母是個溫和的人,少時我與堂姐尤喜歡親近她,表姐年歲雖小,但也是很護著我們的。”

“紀家一直以來在外邊都算不上什麽有名頭的人家,堂姐自小又是喜歡爭強的性子……故此我倆常受人輕視鄙薄,一直以來,都是表姐為我們出頭解圍的,”薛老夫人搖了搖頭:“我一直都很親近表姐,我以為堂姐與我也是一樣的心思,卻不知道其實她一直都在嫉妒表姐——嫉妒她出身好,嫉妒她有個人人敬仰的祖父、父親、兄長,嫉妒她自小便與皇子有婚約。”

“後來寧家出了事,成年男子盡皆流放,婦人稚兒皆充為官奴,表姐為了擺脫官奴的身份,入宮做了宮女,堂姐後來也入了宮,她剛進宮,位分倒也不算低,巴巴地將表姐討到她身邊,我原以為她是顧念著親情的緣故,卻原來她隻是為了炫耀而已,”薛老夫人麵色稍稍有些不齒:“當初寧家出事,其他人便罷了,姑母與三個孩子畢竟是自家親人,大伯父與父親竟然能夠做到不顧念骨肉親情袖手旁觀……我始終是想不明白。”

“後來姑父立了大功,給寧家平反,表姐依循自幼的婚約嫁了晉王,寧家與紀家,卻是徹底陌路了,”薛老夫人眉頭皺起:“堂姐在宮中不得寵,紀家不甘心,便想再送一個女兒入宮……可紀家兩房,本來就隻有兩個女兒而已,而我與老爺早已經定親——他們居然想悔婚,悔婚不成便設計陷害老爺——”

“我自己什麽能耐我是再清楚不過的,入宮於我而言並不適合,何況是通過這樣的方式……害了自己女婿然後悔婚送女兒入宮……這種破主意也虧得他們想得出來做得出來,隻是我卻也因此對他們心冷了,怕他們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不得安寧,索性便言明即使是與他們脫離了關係也要嫁給老爺……”薛老夫人有些感慨:“最初我倆成婚那幾年,他們也還是不肯消停,處處拿我不孝來擠兌,外人也時常拿這些事來說道,直到我們搬回了薛家祖籍、離他們遠遠的,日子才安定下來。”

“我至今都沒有後悔與家人決裂,不是因為紀家而今越發落敗比起當年更不如,而是因為我知道自己沒有選錯,”薛老夫人回過神來:“當初老爺毀了容貌毀了右手失了入仕了可能,我與家人決裂受了刑罰身上有傷又幾乎變成孤家寡人……我們都沒有嫌棄對方,相互扶持,而今二十餘年過去,我們的兒子也大了,成家立業……我們這一生倒也是值得了。”

“隻可惜青兒那身子……”薛老夫人麵色有些遺憾:“終究是……”

“薛家的祖籍在楚州,晉王的封地也在楚州,”蘇蘅不想聽她說起薛牧青的事,隻把自己想問的問出口:“你們搬到楚州的最大原因是什麽?”

“二者兼而有之吧,”薛老夫人點了點頭:“幸好有表姐這些年的照拂,否則我們日子隻怕還是會艱難。”

蘇蘅剛想問,為什麽晉王妃不肯認紀家的人偏偏還肯與薛老夫人來往,薛老夫人卻又把話題轉了回來:“所以,阿蘅你要明白,這路,並不是那麽好走的。”

“朝廷推崇孝道,縱然長輩不慈,為人子女卻也還是要頂著那個‘孝’字活著,”薛老夫人歎氣:“你的家人說起來並沒有什麽太大的過失,若你執意要跟他們斷了往來,他們隻怕也不願意你受如我當初所受之苦……可是,別人呢?別人會怎麽看你呢?”

“女子未出嫁前議婚姻,別人看的便是身後的家世,出嫁之後,娘家也是女子的後盾,並不是輕易便能割棄的,”薛老夫人不是很讚同的模樣:“我經曆過,我知道這條路不好走,阿蘅,蘇家不似紀家,總還是有你留戀的吧,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蘇蘅不肯接話,因為她並不覺得自己“身在福中”——的確,她的家人沒想過要利用她的婚事得到什麽好處,即使當初她想要嫁唐允,也僅僅是因為他們青梅竹馬她想嫁而已。

可是,對於他們逼著她嫁給薛牧青這件事,蘇蘅始終還是意難平——就算他們打著為她好的幌子,蘇蘅也難以接受。

蘇蘅覺得自己大概是腦子壞掉了,為什麽要聽薛老夫人這一大通勸解自己的話——此刻回過神來,不免又有些惱恨自己,見薛老夫人還打算說什麽,蘇蘅便有些氣悶地道:“可我與你不一樣,你至今不悔,是因為你所嫁的,是你想嫁之人。”

“我不知道薛牧青到底跟你們說了什麽,”蘇蘅索性坦言:“可我,從來都不想嫁薛牧青的,可這樣逼迫我嫁的家人,到底是有什麽可留戀的呢。”

薛老夫人似乎想要反駁,卻又止住,沉默良久才開了口:“你跟唐家二郎的事,我也是有所耳聞的。”

蘇蘅挑釁道:“所以,明知道我意有所屬,你們就真的能沒有芥蒂嗎?”

“若說沒有,你估計也不會信,”薛老夫人歎氣:“我一開始對這婚事是有猶豫的,然而青兒他固執,大事上,我是說服不了他的。”

“既然你介意,”蘇蘅不明白:“那你又何必——”整天做出一副看著心無芥蒂的模樣呢。

“其實我性子並不怎麽好,年輕時經曆了太多,便懶得偽裝了,喜愛便是喜愛,不喜便是不喜,”薛老夫人搖了搖頭:“你脾性與我當年倒是有幾分相似,看著你,便仿佛想起自己當初是怎麽過來的——”

“我跟你不像,”蘇蘅搖頭:“你至少能按著自己心意而活,我卻是不能的。”否則她也不會被家人欺瞞著嫁給了薛牧青。

“我承認,青兒在你們的婚事上趁虛而入是有些不厚道,”薛老夫人低頭:“可不是他也總還會有別人,至少他待你是真心的不是嗎?”

可是於她而言,任何人都行偏偏不能是薛牧青啊……蘇蘅苦笑,薛牧青大概就是借著所謂的“真心”說服了眾人吧——可他所謂的“真心”,於她而言,全是欺騙全是逼迫,從來都不在她的期望之內。

“若是唐家二郎還好好的,我也願意成全你們,畢竟你們有多年的情分在,”薛老夫人起身:“可是……畢竟……不是嗎?”

薛老夫人的話模糊不清的,蘇蘅卻是聽懂了:“你是覺得,我便該認命了對嗎?”

蘇蘅不理她的告辭,徑自陷入自傷的心緒之中難以自拔,迷迷糊糊之中聽到有人在問:“阿蘅,你在想什麽?”

蘇蘅沒有回過神,渾渾噩噩地應道:“我在想,我要是有個女兒,我該怎麽辦?”這世道對女子如此不公,想想自己身上發生的事……即使是她,都覺得倍感無力,她不敢再多想了。

蘇蘅的身子被人擁住,薛牧青的聲音輕輕的、帶著些許的試探與心疼:“我們會給她力所能及的最好的,寵著她護著她,不讓她受半點委屈——”

蘇蘅回過神來,推開薛牧青,麵帶嘲諷:“是我想多了,我忘了我是不會有女兒的。”

“至少,不會有你的女兒,”蘇蘅冷笑:“薛牧青你自詡你了解我,甚至能預知我會有什麽樣的舉動,然而我心裏究竟在想什麽、我究竟想要什麽,其實你一點都不知道,或者說,其實你一點都不在意。”

她思索的是生死存亡的大事,而他卻故意曲解。

話不投機,蘇蘅便懶得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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