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仙賦:君生故我在

莧葵

第六章:丹青懸想

書名:留仙賦:君生故我在 作者:莧葵 字數:7011

見我拿著筷子半天僵持不動,瞿墨開口道:“不合胃口?”

我收回筷子,向他目光懇切地點了點頭。

孰料他當即起身開始收拾碗碟,動作幹淨利落絲毫不拖遝,見狀我趕緊出聲製止!

“不是不合胃口嗎?”他微挑眉,一副很是善解人意的口吻。

“……別這樣,我知神仙都是不食五穀雜糧的,可我畢竟前不久還是個凡人,一時半會兒還習慣不了。”

“所以?”

“所以……我想吃肉。”

瞿墨聞言沒再說話,隻是徐徐放下手中的碟子,屈身重新坐回那張竹椅。看著他這一係列動作,總覺得他這架勢有點像衙門裏即將審犯的縣太爺。

我想吃肉真有這麽罪大惡極麽……

他帶著審視的目光靜靜看我半晌,而後道:“你可知,修煉最基本的便是要學會虛懷若穀?如今,我看你是漸漸有些肆意妄為了。有一點你應該清楚,隻因我尚未成為你真正意義上的‘師傅’,眼下才會對你這般縱容,待你拜師禮成,可還打算如此隨意?”

我被他一股突如其來的氣勢所懾,當即收斂幾分散漫不經的態度,低眉溫順道:“……也罷,不吃便不吃,終歸死不了。既然如此,何不現在就讓我正式拜你為師?”

見我學乖,瞿墨也沒再作出一副嚴肅的形容,眼裏的寒意複又化成平日裏那種淡然的神采。他解釋道:“五殿下劫數將滿,不多久便會重返天宮。屆時九重天上必將大設禮宴,若我們此刻成師徒之禮,與它撞上算是不敬。”

“原是如此。”我應了一聲,“而今豈非要等到五殿下之事過去你才能授我仙法?”

“怎麽,現在想起來要好生修習了?”

我起身朝他彎腰一揖,鄭重道:“您老明察,我可是一直都很有上進心的。”

“嗬。”

沒再說什麽,瞿墨傾身端起桌上那壺泉茗,食指壓蓋,輕揭蓋甌,嫋嫋茶香糅著股幽林泉澗的清涼甘味兒頓時飄散開來,但見他衣袖輕輕浮動,姿勢風致優雅,將那淺碧色的新茶徐徐注入杯中,一杯推向我,一杯置於身前。

我向他道謝,然後將那茶移至唇邊小啜一口,清香綿柔的茶味當即便似有若無地留在了唇齒間。

待我將茶杯重新放回桌麵,瞿墨方才開口:“這幾日,我打算先授你騰雲之術。”

“誒?你不是說若非正式師徒就不能隨便傳道嗎?”我大驚。

“我何時說過?”

雖然沒有直接說,但那意思不是很明顯嗎……真是,若非如此之前那番談話又有什麽意義?

瞿墨旋即起身向門口徐步走去。至門前,微側頭向我道:“隨便吃一點就隨我出來。”

言罷,推門而去。

他走後我將桌上的齋菜環視一周,不動聲色地直接起身就追了上去。

ˇˇˇ

因我悟性終歸還是那麽回事兒,兩三日下來便也能遊刃有餘地騰雲飛行了。

是日,一向清閑的瞿墨突然多出三四樁事要同時處理,因近來見我頗有長進,一來想讓我得到鍛煉,二來便是讓我替他分擔壓力,遂派給我一個任務讓我去凡間例行探察一下。

我自然十分樂意,可與瞿墨這段時間相處下來發現他好像不大愛成全我的喜好,怕他隻是拿我消遣,於是當即作出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哎,都折騰一上午了,我——”

“既然如此你便回房休息去。”孰知話未說完瞿墨這家夥竟就起勢召雲了!

“呃、那什麽!雖然累,但能為您老分憂我誠然感到十二分的榮幸!”

見我懊惱他這才停下動作,看著我勾了勾唇角,繼而一抬袖,帶出道瑩瑩光亮來。“如此,凡界之人就看不見你了。不過隻有一炷香的時間,你自己拿捏好。”

聞言我欣喜地直點頭。

一炷香的時間,足夠我辦妥任務再留在那兒溜達一圈了。

甚好,甚好。

從瞿墨給我開的道直入凡間,撥開層層雲霧,繁華熱鬧的街市乍現於眼前——

人們著各色服裝,有挎籃趕集的,有擺攤吆喝的,亦有一大早就擊鼓起擂台的;閨閣小姐們大都在綢緞胭脂閣競相流連,大家公子們則偏愛於棋軒茶肆麵客會友;四方街道上總不乏一些持刀官兵來來回回地巡視查勤……

熟悉的場景,熟悉的味道。

也許,世人皆願飛升成仙,不理塵世紛擾過得逍遙自在。疏不知,九重之上沒有清晨的婉轉鳥鳴,沒有正午的披金柳色,沒有傍晚的漫天紅霞,亦沒有入夜的悠長更聲……既是出生為人,好好走完這一遭風光旖旎的凡塵世道又何嚐不比空望成仙來得有意義?

勸君莫羨九重仙,獨步紅塵亦風流。

剛一入凡界我便兢兢業業地完成了瞿墨的任務,末了發現離他規定的時間尚且綽綽有餘,於是打定主意在此停留一番。

得此良機,還是先去看望看望我爹吧。

我猶記得之前居住的地方,循著道悠悠飛去。

當那氣派的宅邸進入視線,我發現經過我離開凡界的這段時日,這裏依舊沒什麽變化,還是那般鎏金溢彩的匾額和花徑深深的門庭,仿佛時間在此靜止了一樣。

心中流過一絲異樣的感觸。

我躍下雲頭,立在由士兵把守的大門前仰首望著上方“端雅居”三個字好一陣,直到脖子發酸方才合上眼輕歎一聲,從容步入庭中。

進了前廳,沒費多時我便望見爹尚未脫下朝服的身影。

他立在一幅約摸半人高的丹青麵前,一動不動,似是已出神多時了。

而我的目光隻無意掃過那幅丹青便深深一滯——

那眉眼,那姿容,還有鬢邊的簪花……分明就是我已故去的娘!

一時間,一些關於她的記憶,一片片,一截截,於腦海中細細拚接起來……

ˇˇˇ

我又想起了一些事情。

那時候,我守在娘的病榻之前,窗外飛揚著鵝毛大雪,室中閃爍著明滅燭光。

我跪在她跟前,握住她冰涼的手。

她對我說話,眼睛卻一直望著繪彩房梁,語氣是從未有過的輕淡:

“你爹就是到這一刻也不肯回來見我,說實話,我真是恨他恨得要死……可是,那又能如何呢?如今他入閣為官,步步高升,直至今日離執掌六部權傾朝野也就一步之遙了……我是該為他高興還是難過?高興他寒窗十年終是出人頭地?難過他飛黃騰達就忘了曾經故人?‘女子無才便是德’,說到底全是鬼話……娘支持你的想法,也看好你不輸男兒的才能……做個才華出眾的女子吧。隻有這樣,那些公子哥兒才會敬佩你、傾慕你,不會一旦結識新歡就忘了舊人……”

娘說著說著,便慢慢沒了聲息。

我愈發握緊她的手,安靜地盯著她曾經明豔的麵容漸漸失去生氣,用了漫漫一場雪的時間才終於接受了她已然離去的事實。

“娘,您安心吧,女兒定當謹遵教誨。”

那之後我將娘的棺木移到冰室,足足又等了爹三日,而他始終沒有回來。於是我鬥膽擬了一奏托平日裏有些來往的大臣呈至皇帝跟前,希望他能一看孝道,二循人情,三觀情勢,同意我這個為人子女在娘親屍身未腐之時,在內閣次輔大人離京未歸之際,代為主持將之入殮下葬,並遵循其應有之禮。

而不久便有詔令下達:

準。

……待爹風塵仆仆趕回家中之時,看到的隻是靈堂中妻子肅穆的牌位和他女兒留在他辦公案上一封鄭重封好的辭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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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裳……”

一個聲音驀地自幾步之遙外幽幽傳來,帶著幾分悲涼幾分痛楚,一瞬間將我腦海中種種一概揮去。

我看向就直直立在我麵前的男人,而他背對著我,目光自始至終凝在身前的畫像之上。

“阿裳,近來在那裏過得可好?”

“……哼。”

一直以來我認為是爹負了娘,雖然我對他並無恨意,但心裏畢竟有一個結。如今,他表現出這般緬懷娘的形容,再回想他先前的所作所為,我就實在提不起分毫與他的共鳴。

“阿裳,你當初是不是覺得我對不起你?”爹悵然垂頭,歎了一口氣,那該是我聽過最沉重的歎息。“你認為我高官進爵便忘了當時一直扶持我到這一步的你?怎麽可能!我怎麽可能這麽做?……那時,我青年入閣就受到前輩提拔,仕途一片平坦,也因此招來許多貴家千金的青睞,可我從來沒有背叛過你……我忙於公務而夜不歸家,為何你就偏偏愛胡思亂想?你以為我嫌棄你沒有才華,你可知我不會忘記窮困時的相伴相守,不會忘記那時對你許下的承諾……”

說到這,那個記憶中恃才傲物、即使麵對九五之尊也不卑不亢的青年才俊竟已哽咽得無法自持。他複又上前幾步想要觸摸畫中人,卻又擔心會讓它染上汙垢,便轉而一手撐在牆上,支起自己好像隨時都會癱軟在地的身子。

“阿裳……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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