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書凝這次的心魔來得劇烈而無法預測,晏青時采取強硬手段將之壓製下去,也僅僅治標不治本,根源在於寫意這把魔琴。
穆書凝現在的實力不強,處處受製,根本無法徹底將它收服,而且最近穆書凝情緒太過波動劇烈,以至於讓心魔有機可乘。
晏青時握著穆書凝冰涼的手,源源不絕地往他體內輸送靈力。
穆書凝昏睡的時候很安靜,秦昱行的這個殼子沒有什麽石破天驚的美感,但卻有一種細水長流的細膩與溫和,若是從小就在條件好一些的家庭之內長大,定然也是溫柔的乖孩子。
晏青時目不轉睛地盯著穆書凝,他貪婪地凝望著穆書凝的臉,不肯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他已經失去穆書凝太多年,這一次,他不管如何,都不會再放手了。
被怨恨也好,被唾棄也罷,路是他自己選的,他沒有任何資格怨天尤人。
穆書凝安心地睡著,臉色蒼白病態,晏青時坐在床邊上,輕輕曲著右手食指,一點一點劃過穆書凝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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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書凝還在昏迷之中的時候就注意到了自己體內的戾氣逐漸消逝,逐漸被一股溫暖柔和的力量包裹住了。
他逐漸放鬆,警惕與防備心漸漸散去,徹底安心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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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書凝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是躺在晏青時的床上的。
這裏的一景一物他都異常熟悉,熟悉得讓他痛苦。
直到他昏過去之前,他都記著晏青時對他做了什麽。
這一層人倫與道德,在晏青時親吻過來的時候,就已經消失得幹幹淨淨了。
穆書凝攥住簾帳,低頭無聲冷笑。
晏青時以為他自己是什麽人,想要什麽就能得到什麽?
晏青時對他的感情他現在依稀能猜出一些,無非就是殺掉了自己一手培養出來的徒弟,覺得後悔了,孤獨了,現在正好他死而複生,晏青時想挽回,想再回到以前的那種關係,甚至想更進一步地有發展。
畢竟穆書凝當年寫下的一紙情書早就將這個本就薄弱的師徒關係推到了懸崖的邊上。
穆書凝抬手撫上自己的唇角,被晏青時咬破的地方還隱隱作痛。
該不會,晏青時喜歡上他這個不肖逆徒了吧?
此情此景,若是放在以前,是他夢裏做夢都不敢夢到的事,可拿到現在,他隻覺得這一切都可笑無比。
想到這,穆書凝心中涼涼的。
門忽然被推開,晏青時端著一碗薄粥走了進來,對穆書凝醒來他絲毫不感到詫異,好像這一切都是順其自然。
唯有晏青時在看到穆書凝摸著自己嘴唇的時候,神情不由自主地一怔。
穆書凝放下手,抬頭看他:“晏青時,我有話對你說。”
這般直呼晏青時名諱,著實有些大逆不道。
晏青時八風不動,將粥輕輕放在桌上:“先吃點東西。”
“不必。”
“你身體情況不好……”
不等晏青時說完,穆書凝搶道:“穆書凝已經死了,這是秦昱行的身體。”
晏青時對穆書凝這般油鹽不進而感到頭疼。拗不過他,晏青時也隻能依了他,緩緩走去坐在床邊,靜靜望著他:“你想與我談什麽?”
穆書凝坐正身體:“晏青時,穆書凝已經死了,希望你記住這一點。”
晏青時垂眸:“那你又是誰?”
穆書凝直直望進晏青時的眼瞳:“我不過是一無名的孤魂野鬼。”
晏青時:“你說過,上天給了你一次重活的機會。”
穆書凝一噎。
晏青時低歎:“我知你與以前已經不同,過往之事你也付出了代價,一切既往不咎,我隻希望你這次能好好活著,不要再做那些傷天害理之事。”
穆書凝嘴唇扯出一個弧度:“既往不咎?”
這麽多年來,但凡晏青時隻要把他放在心上些,隻要去查,就能還穆書凝一個清白,可直到他死,晏青時都認為一切都是他有錯在先。
穆書凝冷冷勾唇:“你說得對。”他倒是想看看,晏青時還要自欺欺人多久。
晏青時下意識覺得穆書凝不太對勁,抬頭去看,隻見穆書凝斂了表情,掀開被子就要下床。
晏青時連忙攔住:“你不是還有話要對我說?”
穆書凝冷冷道:“我不會再喊你一聲師尊,在萬劍峰上我也隻是暫住,等我做完我想做的事情我就會自己離開,晏掌門這一點不必擔心,等到一切事情都處理好,我就會向靜穹把一切事情都交代清楚。”
晏青時忽然問道:“離開萬劍峰,你要去哪?”
穆書凝:“這就不是晏掌門職責之內的事情了。”
晏青時歎息:“吳究說,想要你命的人是楚俞情。”
穆書凝抬頭看他。
晏青時繼續說道:“這件事,你怎麽看?”
穆書凝搖頭:“這件事,我無話可說。”
“是無話可說還是不敢說?”
穆書凝笑了,站起身,低頭看向晏青時:“我活了這麽多年,隻害怕過一件事。”
晏青時默不作聲。
“那就是我萬一活得太久把所有人都耗死了沒人給我收屍。”
晏青時忍不住斥道:“休要胡說!”
穆書凝斂了衣袖:“我先行告退,晏掌門請便。”
“慢著。”晏青時忽然開口。
穆書凝疑惑轉頭。
隻見晏青時動作無比緩慢地從空間戒指裏掏出一把劍來。
看到那把劍的一瞬間,穆書凝的呼吸瞬間就頓住了。
是慕時。
慕時多年沒有得到主人靈力的溫養,劍身已經徹底鏽住了,黯淡無光,甚至劍鋒處都沒了原來那般尖銳的模樣。
穆書凝打量著慕時,慕時已經徹底沒了靈氣,與廢鐵無異。
晏青時將慕時輕輕擱到桌上,道:“我一直給你留著。現在你回來了,我便將它物歸原主。”
穆書凝再也沒將多一分目光留在慕時上麵,神色淡淡:“我已經不需要了。”
慕時,他再也不想要了,這個見證了他把真心交付他人卻無法得到真心回報,且他一步一步墮落,被最親密的人背叛讓他將這段經曆視為恥辱的全過程的“東西”,他再也不想要了。
那是他的天真過往,他視之為恥。
晏青時一怔:“你……”
晏青時還記得多年之前,穆書凝在罪赦堂的時候,要被送入囚室裏,滿身是血的青年脆弱病態,他一雙眼裏帶著世間最懇切的祈求。
“這是我師尊給我的,我不交。”
那時晏青時還不懂這個東西對那時的穆書凝來講意味著什麽,他自認給穆書凝最大的赦免,留了穆書凝的一條命。
可現在,他知道這個東西對穆書凝意味著什麽了,穆書凝不要了。
穆書凝禮貌地朝晏青時頷首,再也不看晏青時,推門而出。
桌上的薄粥已經涼得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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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書凝現在極度想下山。
在萬劍峰上被關著根本沒有任何進步,他有預感,若是再這麽一直下去,下次心魔發作的時候肯定要更加劇烈。
自從他被晏青時從鬼哭林帶回來的時候,萬劍峰上就被設下了禁製,禁製雖然不限製往來人員進出的自由,但隻要有人進出,禁製就會將信息反饋到晏青時那裏。
隻要穆書凝想出去,就一定會驚動到晏青時。
穆書凝一陣頭疼,憑現在晏青時的態度,肯定是他還沒出靜穹大門,就要被晏青時捉回去。
恰好這個時候有一名常定峰的小弟子上來萬劍峰來清掃後山。
穆書凝腳步頓住,挑起單邊的眉毛。
夜深了。
榭水城家家戶戶的燈火都滅掉,整個小城裏都靜極了,就連風吹過來的時候都小心翼翼地不敢驚動任何人和事。
隻見一身著雪白衣袍的青年站在長街之上,回眸靜望,他這一身雪白,在漆黑無比的黑夜之下像是會發光一樣,朦朧淺淡的白光回旋纏繞在他身周。
是穆書凝。
穆書凝什麽東西都沒帶,隻將寫意背在身後,這一程,有點不收服寫意誓不為人的意思。
他第一個目標,便是鬼哭林。
靜穹山。
穆書凝走了之後,晏青時枯坐窗邊,想了很久。
從他把穆書凝接到萬劍峰上開始,到穆書凝開始修習《天衍訣》、《熾火訣》,再到穆書凝誤傷楚俞情,再到穆書凝與葉柏聯合盜走禍世,害了洛辭性命,被關在思罪崖思過,思過之時也用禍世奪了指證他的弟子的性命,之後穆書凝在思罪崖情緒失常,由楚俞情帶給他證明的玉簡,兩年後,穆書凝盜走門派靈藥送與葉柏,後又在宗門大比上服用離魂散作弊傷及同門性命。
這一樁樁,一件件,都宛如昨日之事,曆曆在目。
晏青時越想,越覺得不對。之前他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上,覺得穆書凝傷天害理,罪不可赦,無數人證物證全都直指穆書凝,他為了公平公正,也就定了穆書凝的罪。
可若是站在穆書凝的角度上。
穆書凝為什麽要這麽做?
穆書凝是他晏青時的弟子,要什麽沒有?更何況他與那葉柏又是什麽關係,犯得著穆書凝一身犯險與他合作?
晏青時知道穆書凝雖是沒怎麽經過事,但絕不是傻。
想到這,晏青時臉色徹底變了。一顆心驟然沉下去,抹黑一片,深不見底。
晏青時起身,朝穆書凝房間走去,這一路,他的腳步竟有些踉蹌。
等到了穆書凝房間,晏青時發現一名他從未見過的小童戰戰兢兢地坐在床上,見是晏青時過來,甚至還打了個哆嗦。
這時候,晏青時的臉徹底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