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風吹清風

梁木清

第八十一章——他們之間

書名:輕風吹清風 作者:梁木清 字數:5728

窗戶的縫隙中有沁涼的風吹進來。

外麵是白晃晃的一片,朝北的一麵看不見月色,想必有很淒美的下弦月懸掛在夜空中。

蘇亦輝被程書廣鼻尖噴出的熱氣攪得睡不著。又怕翻來覆去會吵醒他,翻身的動作幅度不敢太大。

“睡不著?”程書廣看著蘇亦輝的背脊。

“沒有——”蘇亦輝的左臉埋在枕頭裏,眼睛看著地板上的微光。

“還在想姐姐的事嗎?”程書廣撫著他後腦的頭發,有股清爽的洗發露的香味。

那天亦舒一行人,在知書茶餐廳撞見蘇亦輝,苦心隱瞞的秘密一朝公開後,他柔腸百結,悲喜交加。悲的是,辜負姐姐的一番心意,毫無預設的一盆冷水突然從她的頭頂傾盆而下,克製不了失落的情緒。喜的是,終於不再辛苦地活在陰暗的角落,站在陰影下,總比站在陰暗處,好一些吧?

這份淡薄的喜悅,在悲憂麵前,加重了負罪感和愧疚感。

蘇亦輝帶著行李出現在程書廣的麵前,他跟他說,房租到期,一時找不到住處。

程書廣看著他,兩樣沉重的行李加在一起的重量,恐怕超過了他身體的重量。他一手一個,把它們搬到了汽車的後備箱。載著他,往自己的住處駛去。

想要照顧他,保護他的衝動,戰勝了一切的理智。

讓蘇亦輝沒想到的是,老板娘李南知住在他們的對麵,盡管在確認關係前,程書廣跟他強調過他和她之間從未有過山盟海誓,甚至一次情侶之間的約會和牽手都沒有。是父母的一廂情願導致的一個悲劇。但是她三天兩頭的串門,令蘇亦輝惶惶不安。同樣不安的,還有程書廣。

李南知的生活裏沒有自我,她的自我是程書廣。大概是被父母和周遭的鄰居,從小灌輸的思想,她的活著,是為了他的活著。

她會在每天下班的晚上,去他的住處,收拾打掃,幫他洗衣服。雖然他的住處不算髒亂,用不著每天整理,但她就是想找點事情做。找到一個可以離他近一點的理由。

蘇亦輝會在李南知離開後,再開門進去。不巧的是,這一天,李南知去而複返,她看著亦輝穿著浴衣從浴室裏出來。

那些掩埋在時光深處的可怕的想法,正在一點一點萌芽。

程書廣和她麵麵相覷。這樣的場景是他們第一次遇見,這樣類似的眼神,早已不是第一次交睫。

蘇亦輝換上衣服出來,正要說些什麽,程書廣攔在他的前麵,跟她說,小輝原來住的地方不租給他了,一時半會兒找不到新的住處,所以我讓他暫時在家裏住幾天。

李南知點了兩下頭。蘇亦輝看得分明,不多不少,正好是兩下。她沒有說一句話,走了幾步,拿起沙發上的手拿包,走了。

關門的聲音在夜色中蕩漾開來,帶著幾縷悲傷的意味。

那晚,是蘇亦輝住在程書廣家的最後一晚。第二天,他搬到了一處群租房裏。

三個人,心知肚明,卻心照不宣。

過了近一個月,程書廣在雲東的一處租房信息欄上,看到了有一間朝北,一室一廳,一廚一衛的單身公寓出租。看了網頁上的圖片,幹淨雅致,環境清幽,二話不說,直接付了一年的租金。

行李收拾得很倉促,他們把需要的衣服,褲子部一股腦地塞進箱子裏,瓶瓶罐罐的硬物,以俄羅斯套娃的方式,一樣套一樣。然後,到了新的住處,像是傾倒垃圾一般,發卸出來。

——這個是什麽?

程書廣在行李箱的夾縫中看到白色鑲紅邊的紙,打開一看,是錄取通知書。

蘇亦輝在整理衣櫃,聽到程書廣叫他,便轉過身。看到他手裏拿著的東西,呆住了。

——錄取通知書。為什麽不去?好不容易考上,為什麽不去?

程書廣攥著通知書,伸到他眼前,由於激動,紙張在空中上下晃動。

蘇亦輝六月份進知書茶餐廳,在入職書上寫的是高中學曆。當時程書廣還問過他,為什麽不考大學。他跟他說,是學習成績不好,考不上,家裏的經濟條件也不允許他考上。高中的學曆,在社會上謀求一份普通的職業,綽綽有餘了。

——我不想去,上與不上,幾乎沒有區別。

蘇亦輝不忍看他和他手上的那張紙。低著頭,手心涔涔地滲出汗水。無法流出的眼淚,以汗水的形式排除體外,或許也是抒發鬱結的一種方式。

——怎麽會沒有區別?去上,或許會後悔四年,不去上,那就是後悔一輩子。

程書廣語氣沉沉地說。他的社會經驗,他的人生閱曆,比蘇亦輝豐富太多。他知道當中的好處有優於壞處。

——到底為了什麽?

程書廣見蘇亦輝一聲不吭,走過來,注視他的眼睛,想從他的眼神裏得到,哪怕是一絲半縷的蛛絲馬跡。

——如果,我走了,會想我嗎?

蘇亦輝的眼眶,潮濕了。他不確定程書廣是否會想他,但他可以確定的是,自己一定會非常非常想他。這種想念,是能匯成一道汪洋,漫過河堤,把自己淹死。淹死在想念裏。很多人承受不了死亡的痛苦,會在決堤前,放棄想念,放空一段時間,重新找尋心的依托,或者,在那個人離開後,直接投入到下一段情當中去。

——我當然會想。

程書廣不假思索地說。

——那舍得離開我嗎?雲城和江西的距離,是天與地的距離。距離會把思念衝淡,衝垮的。對我放心嗎?

蘇亦輝的眼眶加重了潮濕,熱淚盈眶了。他使勁吸著鼻子。其實,他想說的是,距離是愛情的幾大敵人之一。剩餘的敵人便是,信任,家庭,性格,金錢。他不相信在距離的阻隔下,他會始終等著他的歸來。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蘇亦輝也許就是這樣的存在。

——我當然會想,相信,等學成回來。如果有時間,我還可以去看。

程書廣像是背書一般,滔滔不絕。

——還沒回答,舍得嗎?

蘇亦輝急切地凝視他,數個問題的答案,都及不上這個答案的萬分之一。

舍得嗎?是啊,我舍得嗎?程書廣陷進自己的思想鬥爭中。我怎麽會舍得。我是舍不得的。他的聲音,他的畫麵,是我十幾年來,看到的唯一一束曙光。曙光過後的黑暗,是難以承受的災難。

程書廣停頓了半晌,亦輝的“舍的嗎”。他真的“舍不得”。可是,他若說出來,等同於是在叫他放棄。

——我知道舍不得。

蘇亦輝抱住他,把臉貼在他的胸腔上,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給自己的安感。這些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如果說靈魂的墮落換取肉體的存活,和肉體的消亡換來靈魂的永生,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

——離開,不僅會後悔四年,更會後悔一輩子。書廣,如果,真的愛我,就不要讓我走,讓我走,就是讓我死。

沒有了靈魂的肉體,是無法在世上長久存活的。蘇亦輝的世界裏,程書廣就是他的靈魂,他注定要來主宰自己的一切。他是他活下去的依托和媒介。

程書廣抱著蘇亦輝,嘴唇貼上他的頭發。他大概不曾想到,他的愛意如此強烈而熾熱。

——讓我來照顧,讓我來愛,疼,讓我來為遮風擋雨,讓我來為抵擋世上一切的流言蜚語。

程書廣不再堅持。事實上,他薄弱的,脆弱的堅持,在一腔愛意麵前,根本不堪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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