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寧搖搖頭，“沒有。”
“那為何不高興？”
“我沒有不高興。”
簡寧道：“隻是不知要如何自處。”
“？”
正德一臉疑問，“什麽自處？”
簡寧搖頭，“不知要跟兩位娘娘說什麽。你知我性子，不熟的人真不知要說什麽。”
正德愣了下，想起她之前對自己的態度不由哈哈一笑，“倒也是。你能跟我說這麽多話，我都覺激動了。”
簡寧抿抿嘴卻是沒接話。她的內心在掙紮，因為她忽然發現自己也蠻沒節操的。因為正德不喜歡她們，所以自己就可以堂而皇之的介入他們的生活麽？
自己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一個帝王根本給不了自己這些。莫說是他了，就是一般權貴都很難做到。而自己所受的教育與自己現在所做的事已在背道而馳，自己不該沉迷在這虛幻的溫暖中的！
她……
不能跟正德在一起！
心底傳來隱秘的疼痛，她不由抬頭去望正德。眼前的男人明明身處在人世間最為陰暗的地方，可在他身上卻看不到黑暗的腐朽，絢爛得好似六月驕陽，直接，猛烈，至剛至陽，容不得人世間半點的汙染。
他若不是天子……
她低下頭，在心裏微微歎息了一聲。若他不是天子，他們又如何會相遇？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跟你說，還是宋步球好玩，這唐步球打得一點意思也沒有。”
正德還在給簡寧介紹著唐時步打球與宋時步打球的區別，似乎很看不上唐步球。
簡寧狀似聆聽，可心思也不知飄哪去了。直到高鳳將步球工具拿來才回過神來。
二哥與喜兒都未見過步球，其實簡寧也沒見過，但她上輩子看過曲棍球與高爾夫球的比賽，所以倒也不會太驚異。
畢竟步球說起來就頗似高爾夫與曲棍球的結合，後世的玩法要先進多了。
二人玩了一會兒，那邊就有人來通知，宴會差不多可以開始了。正德帶著簡寧回了乾清宮，簡單整理一番，喝著香茗便是等宴席開場。
今日隻能算家宴，雖有幾位朝臣位列席中，但後宮女眷卻也未回避。這倒也附和正德的行事作風，而朝裏的大臣也似乎見怪不怪。
到了後世下午六點左右，宴會開始了。
簡寧先被帶到了宴會場，在楊廷和的夫人身邊坐下。帝王宴請還是采取的分餐製，似乎正德比較信任楊廷和，故而才做了如此安排。
楊廷和的妻子早逝，此時的夫人乃是繼室，姓喻，也是有誥命在身的。喻氏長得一般，不過氣質倒好，人看著也隨和，見簡寧坐下，便主動介紹起了自己，還給簡寧介紹了其他一眾夫人。
簡寧笑著回禮，也不多言。這些夫人都是人精，自己可不是他們的對手，還是謹言慎行的好。
大臣們陸續到場，簡寧看看，不由有些咋舌。說是隻請幾個重要的朝臣，可聽唱名，這大明最為清貴的一群人可都來了。
隻是這多人來了，唯獨不見劉公公的身影。劉公公還在被禁足著，這讓一群文臣感到心裏舒坦多了。當然，如果他那一群狗腿子不來就更好了。
自從上一任錦衣衛指揮使牟斌因保護被劉瑾陷害的大臣而遭劉瑾陷害慘死後，這一任的錦衣衛指揮使幹脆就是靠著劉瑾的關係才上來的。
此人不斷心狠手辣，且心思極為縝密。乾清宮這樣的家宴，有個這樣的東西在這兒，著實膈應人。最可怕的是，他還帶了自己那鄉下婆子出來撐場麵。
武人本就少讀書，娶的老婆就更是粗鄙了。畢竟，能讀書識字的姑娘那大多都是出生在大富大貴之家，怎麽願意嫁給廠衛的狗？
此刻，那婦人滿頭的金印珠翠，活似一個活動著的珠寶架子，顛著個小腳，一跳一跳地來到喻氏後麵一張位置坐了下來。才坐下來，便是笑著道：“哎喲，妾身這腳如今被裹著，自個兒走路還真是累。”
眾人心裏發笑。
這石義文雖也是個世襲百戶官，可在這百戶多如狗的年代，加之上輩人又不善經營，到了石文義這兒，家也差不多落敗了。
沒錢，自然就娶不到什麽像樣的姑娘。隻能選了一家富農家的姑娘當媳婦。農家的女孩自然也是不裹家的，畢竟這還能頂一勞動力呢。
可誰知石文義忽然生發了，這石夫人自然也學起了權貴家的做派，在28歲的年紀，硬是咬牙，請了那善於裹腳的婆子將自己的腳也裹了起來。
三寸金蓮是比不上了，可起碼也小一點不是？隻是那腳裹得跟坨子似的，在京中沒少鬧笑話。
可偏偏本人不覺著，她倒覺著這年紀還能將腳裹小了，那可是本事，那苦頭誰能吃啊？她也覺著自己這一雙小腳將自己帶入了上流社會，處處都要顯擺下自己的小腳，惹得旁人笑話。
簡寧雖不知石夫人的過往，可這人開口說的話實在有些搞笑。裹足這等陋習也隻有這些迂腐的古人才引以為榮。
“這位是？”
正在腹誹著，那夫人卻是指到了自己，“這未穿禮服，隻做尋常打扮，姿容又如此出眾，想來就是紅遍我大明的晉陵先生吧？”
簡寧起身，行了一禮，道：“見過夫人。蒙太後，皇後娘娘照顧，有幸入宴，真乃天恩浩蕩。”
“嗬嗬。”
石夫人笑著道：“您如今可是陛下身邊的大紅人，自是天恩不斷。”
她說話間便是目光下移，落到了簡寧的裙擺處。太後賞賜的衣服雖華麗可卻也隻是常服，遮去三寸金蓮自然沒問題，可簡寧這樣的天足就遮不了。
特別她這身高，那腳的尺寸也小不了。繡著並蒂蓮的鞋尖突兀地露在外頭，可見腳的尺寸著實不小。
一絲譏笑從石夫人眼裏閃過，她捂嘴輕笑，“聽說先生行事頗為不拘世俗禮法，今日一見果真不同。”
一些人也跟著笑了起來。這些人都是攀附劉瑾和石文義的，笑是自然的。
本以為能羞辱簡寧一番，哪知簡寧卻是淡淡道：“明心見性，夫人見到的是隨心所欲，民女看見的是本心，讓夫人見笑了。”
這話一出口，幾人臉色一變。若論辯才，有幾個人是簡寧的對手？這幾個婦人大多目不識丁，就算認識幾個字也無法和簡寧相比。
簡寧不但擁有上輩子的學問更擁有簡三娘的全部記憶，更是一個愛學習的人，在這大明，無甚事好做，除了看書還能做什麽？來這一年多，她除了碼字就是在看書了。
區區幾個潑婦，她還真沒放在眼裏。
喻氏捂嘴輕笑，眼裏閃過一絲嘲諷。
不自量力。
劉瑾都是被她耍得暈頭轉向的，你們幾個也想拿她作筏子？當真是蠢貨！
李東陽等人將這一幕看在眼裏，輕聲道：“介夫，你看那人如何？”
“是個聰明人。”
楊廷和低低道：“但不是有德之人。”
“此話怎講？”
“君子立身之道於她如浮雲，此人雖有底線，但為達目的也會不擇手段。”
李東陽沉默了下，點點頭，“不過不若如此，她就被劉瑾整死了。”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我們該幫還是幫一把。”
楊廷和輕笑，“待成了陛下的女人，她也幹涉不了什麽了。”
李東陽望著簡寧，看著那沉靜如水的女子，心裏生出一個疑惑：“此人當真隻是個農家女麽？”
她身上有股這世上人沒有的東西，明明出生微寒，可卻有著一股難以言說的自信。他活到這把年紀，什麽都看透了，可唯獨這個女子讓他看不透。
這是他們今日第一次見麵，雖無言語交流，可就眼神交流間，李東陽發現自己竟看不透這女人。
她太安靜了，好似遊離在塵世外，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她目光沉靜，甚至看不到情緒的波動，19歲的年紀竟有如此定力，著實讓人意外。
簡寧也注意到了李東陽的目光。她未見過李東陽，可直覺卻告訴她，那個人就是李東陽。她望著這個忍辱負重的老人，心裏生出一股敬意。
這世上衝鋒陷陣的英雄好當，潛伏的無名氏永是艱辛，她敬佩李東陽的為人，故而便是點頭微笑，算是行了一禮。
這一笑，將李東陽弄得有些莫名其妙，就是楊廷和也是有些莫名其妙，“她認出你來了？”
“不知。”
“這女子剛剛眼裏無波無瀾，可見到你時卻冒出敬佩之色，這是何緣故？”
李東陽低頭，沉默了。
她懂自己的苦心？
心裏微微發酸。他多年的搭檔，門生都跟他絕交，都以他為恥，以為他戀棧權位，巴結劉瑾，丟了文人的氣節。
可又有誰知道，他這番忍辱，為的就是大明有朝一日能撥亂反正，為大明再留下一點正氣啊！
楊廷和能看出來，不奇怪。可一個天下小民也懂他苦心卻是令他心酸。天下一介女子都懂，為何他的老友不懂？
思緒散發間，宴會也開始了。天子邁著步子從後殿出來，坐到了龍椅上，滿上酒後，第一句話便是將人雷得不輕，“諸位愛卿，今日家宴，隨便吃隨便喝，吃完朕想跟你們說說開個民間邸報館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