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眼淚,以沉默

小狐濡尾

70 冷泉陵園的秘密

書名:以眼淚,以沉默 作者:小狐濡尾 字數:11380

小餘打來電話,公安那邊對燕市市郊的所有墓地進行了排查,並未發現任何可疑跡象。

“方遲姐,公安那邊對我們很不滿……”

方遲低低地“哦”了一聲。

“方遲姐,會不會……確實是我們的方向出了問題?……”

“小餘。”方遲忽然說道,“如果是一個本身有很豐富的反偵查經驗的人做的,你覺得大半天的時間,警察找到的可能性有多大?”

“這……”那邊的小餘陷入了語塞狀態。於他而言,方遲還是一個剛剛加入十九局的新人,但他並不知道為什麽洪錦城和史崢嶸都很信任她。他對方遲天馬行空式的思維其實頗有微詞,然而洪錦城隻兩句話就把他懟了回去:

“凡是有關神經玫瑰的案子,她的涉入程度,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深!她就算靠蒙,也比我們準!”

“十九局這段時間全局上下都忙於神經玫瑰的案子,一定對一些人放鬆了監視吧。”

“啊?”方遲的話題轉換得如此之快,小餘已經跟不上節奏,整個人陷入迷茫之中。

“去查一下盛清懷,看他從盛放生病開始,都做了些什麽。一定要查個底翻天。”

“……”小餘來了十九局一年多,自然知道盛清懷是什麽人。他還來不及問方遲究竟是為什麽,方遲已經掛了電話。

“太難共事了……”小餘嘟囔著,“史局是從哪裏挖來的這麽個怪人……”

……

夜幕降臨,方遲倏然發現自己已經無家可歸。她也不知何處可去,街上蕭瑟寒風起,她彷徨許久,去一家商場買了件厚實的風衣,叫了一輛出租車,出雙倍的價錢,去了冷泉陵園。

冷泉陵園,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了。從早春到現在的深秋,也不過過去了堪堪大半年的時間,方遲卻覺得恍如隔世。

她摩挲過自己的墓碑,又摩挲過盛琰的墓碑,終於在盛琰的墓前,靠著冰冷的石板,緩緩坐了下來。

夜幕低垂,縹緲的雲霧籠著一輪薄如紙片的冷月。陵園中沒有燈,樹木與墓碑化作叢叢黑影,森森然的宛如蟄伏的野獸。

真安靜。

方遲看了看手機,有即時新聞推送,竟然是關於道明叔的。

《我國腦神經科學研究取得重大突破,無創神經義肢或將成為可能》。題圖便是一張截肢患者使用假肢精確拿住筷子的圖片,患者身邊是數名穿著白大褂的科學研究人員,其中何誌毅站在醒目的位置。

方遲知道這個項目,過去的這類神經義肢都需要往大腦皮質中植入電極陣列,手術過程存在著極大風險,並有術後並發症和受到感染的可能,效果也很難得到長久的保證。

何誌毅的研究,就是通過解碼人類想象運動時產生的微弱生物電流,從而使得無需植入電極,就能夠將人類的意念轉化為行動。

她挖出神經玫瑰在她腦後植入的電極,導致神經係統受損這件事,也刺激到了何誌毅。這半年時間以來,他一直致力於這個無創項目的研究。從研究成果的各項數據來看,他已經走在了這個領域的最前端。

方遲心裏頭由衷的高興。她很想給道明叔發去一條信息祝賀,但想了想,又放下了手機。她仰頭看著星星看著月亮,忽然覺得這個世界,很好很好。

隻是斯人已逝,再也無緣得見了。

她望著梅杜莎和盛琰並列的兩座墓碑,想,無論是她,還是盛琰,這都是他們自己做出的選擇。而他們的選擇,也不過是想守護好這個本來很好的世界罷了。

夜的變化沉默得看不出時間的流逝,隻是星月在夜空中畫出無形的軌跡。方遲的目光漸漸降落到對麵陵園外的山坡上。

當初,她就是站在那裏,親眼看著自己和盛琰的葬禮。

也是在那裏,第一次看到謝微時。他的一雙眼睛微黯而跳蕩,像森林清晨濃霧中佇立的一匹鹿。

悵然若失。她忽然想起什麽,計算了一下,今天正是謝微時提到的,他父親回燕市的日子。

她或許終將錯過謝微時,就像錯過這個日子一樣。

她思緒混亂,目光卻一直釘子一樣地盯著山坡上的那條小路。也不知過了多久,小路上忽然現出一條黑影,她瞬間警覺,像一張弓一樣彈射了出去,無聲無息地追向那道黑影。

那個人並沒有發現她。她今晚的衣服顏色很暗,坐在盛琰的墓旁,從山坡上看去,在夜色中並不顯眼。她並未存幾分希望,然而看清那人的身形時,她心中仍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並不是謝微時。

再接近一些,隻見那人穿著寬大的黑色風衣,兜帽壓得低低的,手中提著一個袋子。她基本確定了心中的猜想。

“盛清懷。”

那人的雙肩一凜,卻加快了腳步。

“Sin。”她又喊了一聲。

那人猛然轉身,三兩步到方遲麵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下了她的手機,刪掉了其中的兩個錄音和錄像程序。

方遲沒有抵抗,她知道十九局的這一套對他不管用。畢竟他是十九局的元老,她曾經的上司。就算是貓教老虎也得留一手,更何況是盛清懷。

方遲借著手機光觀察著他。數月不見,他蒼老了許多,胡子和鬢角都染上了白霜,臉上的紋路愈發的像刀斫斧砍一般的生硬。

“你為什麽要到這裏來?”

盛清懷帶著皮手套的手將手機扔還給方遲,冷冷道:“和你一樣,過來看看盛琰。”

方遲看了看山坡背後,那邊是另外一片更大的陵園,這條路是那個陵園的出園必經之路。隻不過冷泉陵園是烈士陵園,那邊葬著的,卻都是燕市的普通人。她說:“最早還不認識你們的時候,我還以為你和盛琰是父子,因為你們都姓盛。”

盛清懷不答,無心和她閑扯。

方遲卻又說道:“我倒不光是為了來看盛琰。有一個案子很棘手,警察今天在這片陵園查了一天,也沒能鎖定嫌犯。我過來看看,說不定能發現什麽線索。”

盛清懷道:“發現什麽線索了嗎?”

方遲說:“這個案子其實有一個很大的疑點我還沒有想通。這個人之前殺害Nemo,是因為那些Nemo引誘他的兒子觀看了‘蛹’,致使他兒子徹底精神失常。他後來殺死於銳,是因為於銳正是‘始作“蛹”者’,並險些在長安八號之上讓他兒子墜樓。於銳躲過了法律的製裁,他便要親手製裁於銳。但我不太明白的是,倘若他也是現在這樁案子的凶手,他究竟有什麽理由要殺死祖瀝呢?”

盛清懷冷漠地說:“你恐怕是得了妄想症。”

“是啊。”方遲道,“我從來沒有見過對公安係統和十九局如此了若指掌的連環殺手。死了這麽多人,前後跨越這麽長時間,竟然一丁點的線索也找不出來。所以我隻能依靠妄想。說起來,這件事我也有責任——我不應該那麽早就把冰裂的調查資料泄露給他。”

“梅杜莎……哦不對,現在應該叫你方遲。”盛清懷說道,“如今的十九局,越來越讓我失望。倘若一開始就能使用我的方案,直接對神經玫瑰進行製裁,今日的一切,都不會發生——包括你的盛琰,也不會死。”他的話語,仿佛是從牙縫中擠出來,“上帝給了你洪水的先兆,愚蠢的人卻不懂得去打造一座方舟。”

“如果使用你的方案,那麽十九局和玫瑰之路,和神經玫瑰,還有什麽區別?”

盛清懷仰起頭,頭上的兜帽落下來,露出他短而花白的頭發。他感慨地說:“如今人類社會的體製,已經跟不上技術的發展。立一個法需要經年累月,技術爆發的周期卻已經可以縮短到幾個月,甚至幾天。十九局為何要組建起來?難道不就是為了試圖去彌合其間的鴻溝麽?總有人要去做見不得光的事,要不然,你以為史崢嶸為什麽一直扛著所有的壓力,要將十九局維持在國安的體係之內?若是要保持行動的秘密性,公安係統就不能保持了嗎?”

他的目光投向冷泉烈士陵園,“我特別想砸了你和盛琰的那兩座墓碑。這是這兩座碑,把我和史崢嶸束縛在了套子裏麵。十九局的這一年,是不是碌碌無為?不要和我談什麽程序正義,這個領域,連程序都沒有,何來的程序正義?我們隻能做到結果正義!史崢嶸要維係十九局的存在,很多事情他做不了。我人已經在地獄裏,那麽下地獄的事,就由我來做!”

有那麽一瞬間,方遲幾乎要被盛清懷打動。史崢嶸建立十九局,找的第一個人是盛清懷,而不是洪錦城。盛清懷被監視期間,卻能夠自由行動,這到底是不是史崢嶸的縱容?Nemo接二連三地死去,史崢嶸卻毫不關心,隻說這並不是十九局的權責範疇——是不是其實他對這一切,根本洞若觀火?

不對。還是有什麽不對。

她不能盲從。過去的她,固執地相信她認為是好人的人,所以她信Guest,信史崢嶸,信盛琰,直到現在,她才明白即便是被定義為好人的人,也可能會有不為人知的另外一麵。

方遲緩緩抬起頭來,直視盛清懷:“但你殺了祖瀝,他是無辜的。”

盛清懷那一雙深深凹陷的眼睛緊盯著她,方遲忽然從中看到了一些怪異的光芒,是邪惡的,吊詭的,讓她微微打了個寒顫。盛清懷的下巴往她和盛琰的墓碑的方向抬了抬,說道:“總會有無辜的人犧牲。你看——”

方遲轉頭,下意識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忽的隻覺眼前一黑,整個頭顱都被一個厚實的塑料袋裹住。她剛想發出聲音,盛清懷粗壯厚實的手掌已經隔著塑料袋捂死了她的口鼻,雙手雙腳亦被他鎖死。

他的動作如此的熟練、迅速、幹淨利落,沒有一句多餘的話語,沒有絲毫足以反抗的餘地。

方遲聞到了死亡的氣息。這個袋子之前可能裝了祖瀝,她想,盛清懷和眉間尺一樣,已經變成了一個殺人犯。喉嚨下一秒就要被勒斷,這是她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個想法。

……

方遲醒來時,四周仍是一片漆黑,她適應了一會兒,才能看見依稀的夜色。

她仍然在陵園中,一處高坎之下,濃密的灌木叢邊。

什麽情況?她活動著手腳,除了頸部仍有殘餘的不適感之外,並沒有其他傷痕。

這不像是盛清懷的作風,他既然對她起了殺心,那就一定會殺了她滅口才對。方遲心中疑惑,四下看去,驀地看到一個人躺在不遠處。她爬起來撲過去,淡漠的月色下看清了那人的臉時,她心中猛的下沉——

竟然是謝微時。

她的心髒仿佛是掙脫了某種束縛,不受控製地劇烈跳動起來。他手足冰涼,右臂做了簡單的固定和包紮。他鼻底還有氣息,她便像是回了魂一樣,大口地喘息起來,渾身幾乎是癱軟的。

她狠狠地掐他的人中,拍打他鐵青冰冷的麵頰,哆嗦著喊:“謝微時!”她伏在他心口聽他的心跳。他未醒,她便試圖將他背起來。可她體形纖細瘦弱,謝微時要比她高大許多,哪有那麽容易背?她未氣餒,試了幾次,終於弓著身將謝微時托了起來。她正要站直,忽然一隻手捂住了她的嘴,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說道:“別說話,蹲下去。”

那聲音很虛弱,方遲心中卻欣悅起來。她緩緩蹲下,被謝微時伸左手緊抱在了懷裏,心髒的搏動從背後傳來,靜謐的空氣裏,她看到有手電筒的光劃過,身後又響起簌簌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在他們背後停下,方遲握緊了手中的匕首。

“方遲,我知道你就在附近。我們都是一路人,別窩裏鬥!以後你走你們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你要是還多管閑事,我讓你身邊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踩著草葉和泥土的腳步聲終於遠去,方遲鬆開手中的匕首,掌心已經濕潤。方遲知道盛清懷很可能已經發現了他們,隻是她現在清醒著,對他有了十足的警戒心,他再想下手,就沒那麽容易了。倘若她再晚清醒一兩分鍾,這個陵園,也就真的成了她和謝微時的墓地。

他們的身體都鬆懈下來。方遲轉身,仰頭便見謝微時的一雙眼睛。或許已經沒有什麽能像這樣一雙靜默而微黯的眼睛能讓她更安心。她不知道該說什麽,但他微涼的嘴唇貼了上來。她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所有理智上的抵抗煙消雲散。她放縱自己,遵循本能,一雙水蛇般纖細的手臂纏繞上了他的脖子。

低沉的呼吸聲在陵園寂靜的風中起伏,間雜著斷斷續續的低聲交談。

“你的傷……”

“別摸了。”

“那怎麽會暈?”

“你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你能不摔昏過去?”

“……”

方遲渾身脫力地倚靠在他胸前,道:“謝微時,我出不來了。我想你活著,害怕你變冷變硬,最後變成一塊墓碑,我受不了。”

謝微時定定地看著她:“把我的瓶子還給我。”

……

瓶子還在酒店裏。方遲拿了給他,卻被他拉住不放。方遲見他竟用的右手,當即不敢用力掙脫。出租車遠遠地過來,她急著說:“十九局在找你!”

謝微時不言語,直接把她塞進了車裏,自己也坐了進去。

有司機在,方遲也不能再談論十九局。謝微時忽然開口問道:“剛才在陵園的那個人你認識?”

方遲點頭。

“我以前見過他。”

“你見過盛清懷?”

“不是這樣。龍震去世之後,我在醫院和葬禮上,都見過他。他當時也很憔悴,胡子拉碴的,穿著很沒有講究的衣服。他很想走近來看龍震,但是龍震的父母一直都在,他不敢接近。”

方遲心中忽然一動,隱約覺得有一團模模糊糊的光亮在浮動。她抓住謝微時,急切問道:“龍震的墳墓是不是在冷泉?”

謝微時點點頭:“對。”

方遲立即撥通了小餘的電話:“立即通知中隊,去冷泉陵園找一個名叫‘龍震’的墓,祖瀝很可能就在墓裏。”

小餘大叫了起來:“方遲姐,現在是淩晨四點四十!”

“假如祖瀝還活著,那麽每一秒都是搶救。”方遲冷冷地說。

小餘飛快地掛了電話。

到家後,方遲向謝微時簡單地講述了整個事件的經過。洪錦城發給了方遲一個陵園現場的直播入口。

“我們現在聯係不上墓主家人,所有聯係電話都已經失效。假如直接破壞陵墓,我們是要承擔責任的。”

“方遲,你確定就是這個‘龍震’的墓嗎?”洪錦城問道。

方遲扶著耳機,冷靜道:“我確定。如果錯了,所有責任我來承擔。”

洪錦城沒有再問,下令道:“開墓。”

墓體被打開,空無一物。洪錦城從直播鏡頭中給了方遲一眼,方遲屏著呼吸道:“墓周也要打開來看。”

洪錦城又下令:“掘墓周。”

墳墓四周的石板都被掀了起來。十幾盞探照燈聚到一起,在晨曦的微光中照亮地麵。

方遲望向旁邊的謝微時:“如果我判斷失誤,你會不會替Creeper恨我?”

謝微時認真地思考了一下,說:“恨半個小時吧。”

方遲的嘴角彎了彎。

上一章 目 录 下一章

猜你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