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榮寵共華年

重簾藏花

36.顏控無情

書名:錦繡榮寵共華年 作者:重簾藏花 字數:8429

董閣老穿著暗褐色八團起花薄緞長衣坐在烏木雕漆五福獻壽太師椅上。鬢角已經花白,胸前飄著一部長須,麵容沉靜,眼周皺紋叢生,眼睛總是眯著,可以想象的到這個人平日裏一定總是笑的一團和氣。但跟他打過交道的人都知道這董老先生是個棉裏針,眯著的眼睛一旦睜開了,就意味著有人要倒黴了。

董侍郎一直以老父為榜樣進行努力,可麵癱畢竟不是好當的,現在也沒學到多少功力。

“暉哥兒我總是放心的,不驕不躁,上次的時文已做的頗有功底了。再沉下心來練上一練,科場上總是沒事的。”

董侍郎忙道:“兒子已叮囑他了,莫跟這些才子那些神童亂交,吹捧間染了浮躁。可以有文人風骨,卻不能有書生酸氣。”

董閣老微微點了點頭,他對寄予厚望的長房長孫向來都很滿意。

“父親,”董侍郎小心的看了眼自家山水不露的老爹:“梁王之事奈何?”

董閣老哂笑一聲,情xù聽不大分明,半晌才慢慢的開了口,說的卻是不相幹的內容說:“先帝臨終前請把我和其他四個老臣招至榻前。先帝說東宮質頗聰穎,隻是疏於督導,又兼性情狂蕩,心智稚幼,任性胡為,命我等好生勸誡,使走正道。”

董侍郎想想這位陛xià的作為,忽然覺得知子莫若父,先帝的評價實在太中肯了。當初他老人家一門心思管教太子,對這個老二愛答不理,就哪天閑了把這混球叫過來罵一頓。反正他既不讀書也不學著辦事,要麽就是在沒完沒了的射獵要麽就是跟太監鬼混,臉上還總是一副“老子就愛這樣你能咋地?”的欠抽德行,罵罵總不會錯。

他的光輝事跡包括和一大幫小太監玩真人遊戲,他是英勇無敵的大將軍,小太監都是北戎,活著的作用就是在他的手下犧牲,他就是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後來覺得這樣做不過癮,聽說南山下有了攔路劫匪,帶了幾個隨從就奔過去剿匪,找不到劫匪他賴著不走,地方官員嚇了個屁滾尿流生怕這個小祖宗有什麽閃失。最後還是州府的狗頭軍師出了妙計,從牢裏抓了兩個死囚出來陪皇子殿下真人演繹一番,這才算完。

他還曾經擼起袖子直接把講經師傅給捶了一頓,原因是那老家夥臉上溝壑縱橫影響了他寫字的心情或者那豬油塗在老師的墊子下麵,搞得老師一坐就摔個仰八叉——先帝也下狠手打過——每次都打的嗷嗷叫跟殺豬一樣,然而並沒有什麽用,又不能真的打死,熊孩子依然故我,還熊的更上一層樓。曾經上樹捉烏鴉摔爛了鼻子,從馬上掉下來折斷了胳膊,蕩秋千的時候直接飛出了城牆——然後抱著旗杆滑落地上。其實這也不算什麽,畢竟熊孩子貪玩耍,然而他還帶著手下眾人扮成黑衣人去打劫下朝的大臣。

先帝震怒,重演了劉備摔孩子那一幕,恨不得殺了他以慰臣工——然而打死皇子這種事肯定不會發生。他就好端端的活著熊到了現在。

對臣子們來講,皇帝主子不好伺候,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們這些上位者大多喜怒不形於色。而這位皇帝主子不好伺候,問題就在於他實在過於喜怒皆形於色。就比如早朝議事,議著議著他直接就罵:“滾你娘的瞎扯淡”然後龍靴一脫就摔到了人家臉上,可憐的郡王爺正說到“以禮儀為甲胄以道德為戈矛平複蠻夷”就被靴尖戳了個漫天星星竄,當時就羞怒痛哭,恨不得血濺華廊以證忠貞。

再比如他心愛的千裏馬有了後代,他就決定大赦天下——幸好被攔住了,否則這馬出世的待遇就跟新皇登基一樣。

先帝的評價是很準,然而針對熊孩子的熊他卻沒有留下有效的法子。董閣老一眾無一不是壓力山大——陛xià您自己都沒搞定的熊孩子憑什麽就覺得臣等可以搞定呢?難不成真要文死諫?而且這個熊屬性的皇帝專愛做的事就是跟訓導他的輔臣閣老對著幹!鬧得人仰馬翻,雞犬不寧。

正當一幫老臣憂心忡忡,各路人馬焦頭爛額的時候,袁慕雲出現了。而皇帝竟然被這個長得俊俏又有手段的袁慕雲拿捏住了!董閣老一開始對袁慕雲的出現和寵任咬牙切齒,想的恐怖一點,他甚至覺得要出現第二個禍國佞幸——幸好,幸好沒有。天佑大夏!董閣老給先帝上三炷香。

袁慕雲從來都不訓誡皇帝,甚至從不哄勸,也從不逼著皇帝去做任何事情。皇帝想做什麽他都說好——一開始大家都覺得這是個善於逢迎的小人,後來卻發現不然,他總能拐著彎的實現自己的目的。當新帝登基大家還在逼著皇帝輕傜薄賦鼓勵農桑以謝天下的時候,他迎合聖心幫著皇帝製定北上策略,等到大家跟上形shì開始研究戰戎之策的時候,他已經在幫著皇帝賺錢了。當皇帝還在為立後之事跟太後爭吵的時候,他已經在暗中保護這個牧羊女了,等到大家終於反應過來擁立皇後的時候,他已經給皇後的母家準備好刷分機會了——雖然最後被太後截了胡。

事後想想,這些舉動並不顯得多高明,難就難在總是踩在點上,對付這個任性胡為的皇帝實在很有一套。有些人抨擊此人自持善體聖意柔順於上,毫無直臣風骨。雖然這都是事實——不過,當今皇帝是個奇葩,他要麽就不講話要麽就不講理,試圖跟他正常交流,那隻會小紅心碎成一地。

董閣老悠悠的歎了一聲,說來也是天意,一物降一物,總有法子能克敵。

“你現在反來問我?”他鼻子裏笑了一聲看著自己兒子,“若說起來,也是先帝寬厚,體恤臣僚。後來不惟國庫,各省貪墨挪移未免都嚴zhòng了些。按理來講,此蠹國累民之屬是該清繳,卻不料一直按壓到現在才忽然發作。”

“當初陛xià初登大寶,嚷嚷著打仗,那時候查了一次帳,眾人緊張了一回,上麵卻又沒了動靜,未免掉以輕心,以為這陛xià也是要‘因遺策’,孰料他是要等,抓個有分量的刺頭出來,其他的才好辦。”

“幸而我董府的門生故舊都事先警訓,此次應該不會有大問題。”董閣老從袖子裏抽出一張名單給他:“自從秦中之災暴起,就有人在搜集證據了吧。瞧著,隻怕又一批勳貴之家要倒黴咯。給這些人事先通通氣,清祿蠹挖腐肉,清流不是最愛這種事麽。”

董侍郎雙手接過,誠心跪謝,末了卻又尷尬的笑了一聲:“父親明鑒。那袁兄素有智謀,又頗有膽略,隻怕現在在心裏笑我畏手畏腳呢。”

董閣老嗬嗬長笑:“無妨無妨,小心使得萬年船。”

董侍郎深以為然。定國公府的情況他大概知道,袁慕雲可無法做個中規中矩的守成者,他必須得是個敢想敢為的開拓者。同時也體會到了父親的苦心:他想告sù自己跟袁慕雲交好絕大程dù上都是好事,但別跟他一樣總是衝在前麵招人恨。

“對了,音兒那丫頭怎麽樣了?哎”老人長長歎出一口氣,麵上神情既是心疼又是無奈:“長這麽大沒有重話說過她,被罵一次就受不了了,那將來如何侍奉婆婆?”

董侍郎滿麵紅漲:“都是兒子無能,教養無方,讓父親擔憂了。”

董閣老輕歎一聲:“咱們音兒因著自己才貌好,便存了傲心,隻怕不會那麽容易服軟。你再去好好勸勸吧。”

董侍郎忙忙應是。

然而事實上,他們的董音卻並沒有那麽讓他們不放心。

她正和書衡坐在一輛小馬車上——自然不能用國公府和侍郎府的車駕——車簾子撩著一條縫偷偷的往外看。與董音的俏臉生春小鹿亂撞相比,書衡就淡定多了。她默默在一邊吃糕,紫薯山藥糕。董音還說書衡運氣一直都好,餘記的點心,每天都有定量,不是輕yì能買到的,偏她這個點還能吃到。書衡倒詫異這不就是隨時都有的嗎?她每次購買都沒遇到過意外,早已習以為常。

她吃完兩塊糕,舉了塹銀梅花自斟壺給自己倒了杯茉莉花,看看保持一個動作已過兩柱香的董音:“姐姐,你脖子不酸嗎?”

董音頭也不動,擺擺手。

書衡默默無語,半晌又問:“姐姐,你確定今天能見到王爺?”

董音道:“我聽哥哥說誠王今日於留玉台以詩會友,所以他鐵定外出了。前幾次他都是這個點回來的。”

“前幾次?”書衡為這個女花癡感到汗顏,盯梢這種事你到底幹了幾回?

“是啊,可惜都沒等到人。”董音的語氣透著十足的遺憾:“我還就上次跟你在一起的時候,運氣好撞見他了。所以你是個轉運珠,跟你在一起運氣會變好的。”

書衡無語,摸摸自己的小圓臉和小圓肚子:好吧,是挺像珠的。

“來了來了!”董音激動的輕呼,一把把書衡攔在懷裏:“就說你是個轉運珠!”

書衡被她勒的差點斷了氣,勉力掙紮出來,一起向窗外看去,果然有一輛蟠龍寶蓋車迤邐而來。待到馬匹站穩,一個小廝擺好了凳子,轎簾卻半晌沒有動。這下子連書衡都被這千呼萬喚始出來的架勢吊出了胃口,忍不住期待美人的登場。

忽然小廝鑽進了馬車,緊接著誠王殿下就被他抗了下來——爛醉如泥的誠王殿下。他麵紅耳赤,步履踉蹌,靠著小廝半扶半抱的往府裏進,嘴裏還含糊不清的叫著再來一杯。書衡默默的看了眼董音,心想,各花入各家,說不定董音就好這口,叫什麽來著?對了,叫頹唐時如玉山之將崩。

她正想著,忽見誠王哇的一聲吐了一地,酒氣四溢的嘔吐物甚至落在了衣襟上還沾到了頭發上。書衡下意識的往車裏頭縮了一縮——她一看董音,這花癡跟自己做了同樣的動作,甚至還掩住了口鼻——書衡無語,這麽遠的距離,怎麽可能有味。

隻見王府後門,一個身段窈窕容貌風流的女子娉婷萬狀的走了過來,拿了手絹親自與他擦麵,旁邊的小廝都對她恭恭敬敬的。誠王醉眼乜斜,還含含糊糊的叫她“想容。”

書衡有點詫異:“直接接出來了。這丫頭好大的麵子。”也好沒規矩。她原本以為董音會說:“名士落拓,風流不羈方是才子本色。”卻不料董音沉默了片刻,道:“那丫頭想必姓花。‘雲想衣裳花想容’,太白句嘛。一般的女孩子怎麽會有這樣的名字?”——

好吧,這個才女還在尋典故。

“走吧。”董音敲敲車壁下了令,馬車緩緩啟動。車廂內半晌無言,董音一直在靜靜的沉默。眼看著到府了,書衡問道:“姐姐心裏覺得如何了?”

“我覺得誠王妃不是那麽好當的。”

顏狗果然是這個世界上最正直又最無情的生物。

第二天董音就給她來了一封信,信中有她最新的擇偶標準:可以不會作詩但一定不能酗酒!此外還補送賀禮一份,又是她自己填的一支《采桑子》

“上京東山風光好,雲也飄飄,花也飄飄,鳥雀呼晴又一朝

莫憂瑣事縈懷抱,行也逍遙,臥也逍遙,踏歌逐月過小橋。”

書衡批閱:善哉善哉,恭喜大小姐渡劫成功。

手足無措的董夫人不知誠王爺自毀形象,董音閨夢幻滅,一直認為是書衡解開了女兒的心結,大喜之下不善交際的她還親自登門拜訪。袁夫人在屋裏養胎,正閑的發黴,聽說有人來興高采烈的招呼客人。

“你家董音調理的真好,瞧瞧那通身的氣派?難怪說是首輔的孫女,一般人家哪裏供養的出來?字寫的也好,書讀的也好,針線做的也好。我剛看了她送書衡的禮物,那泥金箋,丁香墨,簪花體的小字真是又精致又風雅,那詞也好,閨中少女可難得見如此豁達態度。”董音是袁夫人喜歡的為數不多的才女,她不俗,又不會雅到讓人泛酸,不低下,又不會孤高到讓人討厭。

董夫人臉上微紅,替女兒謙虛道:“哪裏哪裏,一般一般。縣主才是難得的好女孩。”

袁夫人點頭:“嗯,也是”。她對別人誇獎女兒的話從來都不會覺得不好意思。

然後,董夫人看袁夫人看著她,沉默了片刻,就使勁的點了一下頭表強調作用。

袁夫人:——她早聽說董夫人是個安靜的畫美人,今日算是遭遇了。

董夫人似乎也覺得了,她努力了半天又想出一句:“哎呀,不知道將來哪個人家有這天大的福氣得了她去。”

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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