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業鳳華

謝安年

第九十一章 九死一生(二)

書名:帝業鳳華 作者:謝安年 字數:6910

他的語氣似有安慰之意,清清淡淡並不明顯。

孟夕嵐回望於他,月光之下,他的麵容更顯俊美,朗目濃眉,神采清逸無雙。

果然,京城第一美男子的名號,並非浪得虛名。憑他這副容貌,足以讓千萬少女春心暗動了。虧得他是個靠本事吃飯的太醫,為人正直又行事低調,倘若他是個心術不正,遊手好閑之人,那必定會是大大的禍害。

孟夕嵐的思路一下子飄遠,瞬間又被自己拽了回來。

如此危機關頭,她不該多想。

孟夕嵐微微抿唇,透出一抹意味深長地淡笑:“看來,大人是答應要和我做朋友了。有福同享有禍同當的人,便是朋友,如今我們也算是共患難了。”

他說過的,他從來不和女人做朋友。隻是這會麵對孟夕嵐,麵對大家眼前的處境,他自然說不出拒絕的話。

焦長卿沉吟片刻,默默地點了下頭。

孟夕嵐眼中也露出幾分笑意:“如此一來,我便心安了。”

營地的大口鍋中,一日不斷燒著熱水,蒸騰的水霧,盈盈繞繞模糊了滿目的破敗之象。

告示貼出去不過一日,便有村民打扮的人來到附近來回張望。又過了一日,便又人拖家帶口地過來問這裏是不是真的招人,真的有事情可做?

高福利見狀,隻覺主子還真是料事如神。

孟夕嵐派高福利去挑人,要他格外仔細地選,男的就選麵相老實,四肢發達,有力氣能幹活的。女的就要年紀適中,手腳幹淨,話少有身子結實的。

敢賺這份“死人錢”的人,自然是非窮即貧,他們大多不是自願的,不是被家人強扭著送來,就是被嚇得哭哭啼啼的。

高福利看著這一幕,忽地想起小時候嬸娘買他去淨身,那門口的人,也都像這般淒淒慘慘不能自已。

“你們都聽清楚了,如今皇恩浩蕩,招募你們去為皇家效命,這是你們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你們不用怕,這裏有宮裏最好的太醫,三餐都有白麵饅頭吃到飽,隻要你們好好幹活,回頭結算工錢,我保你們個個都能買牛買羊,安家置業。”高福利振臂高呼,忙說些好話讓大家安心。

他這番話果然沒有白說,報名畫押的人要比方才更積極了。不過一天的功夫,營中就召進來足足三十人,十二男,十八女,皆是身強體壯,手腳利索之人,駐軍營地空曠,有的是地方給他們落腳,隻是沒有帳篷可睡,隻有搭好的稻草棚子。

男的是粗活雜役,女的則要負責照看病中的將士,洗洗涮涮,熬粥熬藥,工錢二十天一結,擅自逃走者,非但沒有工錢可賺,還要受罰五十兩。這數目,對於他們而言,簡直就是天文數字,他們就算想逃也不敢逃……

水鍋沸騰,藥罐滾燙,到處都飄著一股濃鬱刺鼻的苦藥味。

孟夕嵐親自端了一碗藥送給二哥孟夕然,看著他一口一口喝下,方才安心。他的臉色比昨日好了幾分,隻是依舊咳個不停,身上沒勁,不能久坐。

他有心想勸孟夕嵐回去,卻先被她勸住了。“二哥哥,事已至此,咱們一家人在一起比什麽都要重要!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孟夕然聞言心中苦澀不已,她原本該有更好的未來,無憂無慮,一身榮耀。可現在卻要陪著自己熬日子,雖然心痛,雖然難過,他還是對她笑了一下,隻是那笑容格外苦澀,滿目淚光。

孟夕嵐不哭隻笑,扶著他躺好休息。

待走到外麵,孟夕嵐先是淨了手,跟著正要把二哥用過的藥碗衝洗幹淨,然後放到沸水鍋中去煮,無意間看見幾個蒙麵的侍衛抬出一隻簡易的擔架,上麵蓋著白布,布下躺著一個人,一個死人。

“又一個……算上早上那個,這已經是第二個了。”

焦長卿說過,一旦發現死屍,就要立刻焚燒,不得延誤。

很快,遠處飄起一縷黑煙,那裏便是焚屍的地方。

孟夕嵐微微蹙眉,眼中的恐懼一瞬間生起又迅速消失不見,不自覺地用手帕捂住鼻子,對著竹露道:“那些骨灰,你可派人好生照看?”

“回主子,奴婢都安排妥當了。那些死掉的人,全都按名入冊,待到以後交還給他們的家人妥善安葬。”竹露仔細道。

孟夕嵐點一點頭:“這樣最好,眼下咱們不能為他們安葬立碑,但也不能讓他們死無土掩。”

“主子心慈。您現在是要去看四殿下嗎?”

“嗯。”

周佑麟此番出宮,身邊除了隨從和太監,其餘的閑雜人等一個都沒帶。

如今是非常時期,周佑麟的身邊斷不可用生麵孔,以防有人居心不良。

這會兒,周佑麟是醒著的,他已經渾渾噩噩睡了好幾日,腦子昏沉沉的,不甚清楚。

眼見,他披著長袍,坐在床頭,墨發淩亂,一副無精打采,筋疲力盡的樣子,孟夕嵐緩步上前,輕聲開口:“給四殿下請安!”

周佑麟聞言轉過頭來,見來人是她,身子微微一顫,肩上的長袍瞬間滑落。

是她?!怎麽回事?這裏並不是皇宮才對,可她為何會在?

孟夕嵐雖然用口巾遮去一半的麵容,但露出來的眉眼,足以讓周佑麟知道她是誰。

他看著她,她亦看著他,她可以看到他眼中帶著的微微光芒。

“殿下仔細著涼……”孟夕嵐擱下藥碗,伸手幫他把長袍披好,跟著又為他蓋了蓋被子。

周佑麟的嘴唇幹裂,泛著灰白之色,緩緩輕啟:“你不要命了……”

他不問她為何而來,因為她的家人在此。他隻是不信,她居然敢有膽量來這裏白白送死……明明平時看著那麽聰明伶俐的一個人……

孟夕嵐垂眸不答,隻把藥碗端起來,輕輕用羹匙舀起一勺,送到周佑麟的嘴邊:“殿下喝藥吧。”

周佑麟別過臉去,碰也不碰:“事到如今,這些東西還有用嗎?”

他一早就知道自己得的是時疫,也知自己的大限將至,所以免不了要一番灰心喪氣!

孟夕嵐靜靜道:“殿下為何這麽說?正所謂,藥到病除,不吃藥病如何能好?”

周佑麟頹然一下,唇瓣裂出細小的傷口,“女兒家就是天真……時疫是治不好的。”

孟夕嵐手中頓了一頓,把藥碗放下,毫無避諱地伸手覆上周佑麟的額頭,隻覺不燙。

“殿下因為身體不適,所以心情不好,乃是常理之中,不過……這種話多說無益,殿下如今身處危難之中,意誌越是消沉,便越是無用。這世上沒有什麽病是醫不好的,隻要找到病因所在,便可遵循醫理藥典,對症下藥。”

周佑麟眉頭稍有聳動,心中對她的話起了反應。他原本也不想輕易認輸的,無奈這副身子被時疫折磨得不成人形,有氣無力,他想做什麽也做不了。

孟夕嵐見他神情微動,便知他聽進去了,複又端起藥碗:“來,先把藥喝了,以後的事,慢慢從長計議,急也是急不來。殿下安心養病,寧妃娘娘還等著您回去呢。”

她的眉眼在燭光映照下顯得越發柔和,泛著淡淡的光澤,鎮定而從容。

周佑麟聽了這話,心口一熱。“母妃她……還好嗎?”

孟夕嵐略略沉吟:“隻有殿下早日康複,娘娘在宮中處境才會好起來。您是娘娘唯一的兒子,母憑子貴,所以……”

她話說一半,隻把湯藥遞到他的嘴邊。

這是焦長卿親自看管之下熬好的湯藥,光是聞一聞藥味,便足以讓人反感蹙眉。

周佑麟淺嚐一口,便覺苦澀難解。怎料,孟夕嵐根本不給他拒絕的機會,一勺連著一勺,不讓他開口說話。

周佑麟皺眉硬撐,強自咽下之後,隻覺喉嚨裏的鎮痛之感,隱隱消減幾分。

待見一碗藥見了底兒,孟夕嵐方才滿意,再端來溫水給他漱口。

隻是那苦味難消,孟夕嵐想了想,才從袖中拿出一隻半大的錦緞荷包。

“這是我平時常吃的蜜餞,殿下嚐嚐。”

她遞給了一顆送到周佑麟的嘴邊,指尖無意碰到他的唇瓣,他的唇上幹裂出血,她便用手帕沾著清水為他擦拭。

周佑麟霎時心中一緊,愈發理不清楚她對自己的心意究竟如何?隻是如今,縱使他心中再多的心思,都是白想!

孟夕嵐在意留意到他恍惚的目光,不為別的,哪怕隻是為了他能多熬幾日,她也願意處處順著他來。

半響,周佑麟輕輕嗓子道:“我聽說,太後已經收你為義女,還封你名號……你何苦要來這裏受罪?”

“隻要四殿下平安無恙,隻能我父兄能逃過此難。苦也好,罪也罷,我孟夕嵐甘願承受。所以,四殿下千萬不要讓寧妃娘娘失望,也不要讓我失望。”

孟夕嵐語氣平淡,卻字字擲地有聲。

周佑麟一陣癡癡看她,神情似有瞬間動容,喃喃問道:“你這個女人……到底在想什麽?”

他一向自詡聰明,看人看事又快又準,可偏偏,孟夕嵐是個異數。老六說得對,他對她和旁人不同,而她也的確不同於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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