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煙傳

桃圻

第一百九十章 往事血光

書名:風煙傳 作者:桃圻 字數:4142

“我竟瞧不出,你為強身康體習的拳腳騎射,還敢拿來與賀魯對峙。先前說到他,你唬成那樣,連翠微宮都不願來,臨了卻主動請纓要下場與他比試騎術。”李世民眯起眼打量她的神色。

風靈撇嘴道:“那突厥蠻人算作什麽,竟要邀聖人下場,我自是瞧不過眼,索性越性替聖人應下,左右輸贏全在我一人,與聖人無幹,更與咱們大唐無幹。”

李世民撚須大笑起來:“說來同他對陣該不是頭一遭了罷?賀魯向我稱道,曾同你率的商隊部曲戰過,輸贏又如何?”

“那是早幾年的事了,賀魯為禍商道,沙州與西州各家大商戶,大約都吃過他的虧……”風靈提了精神,將瓜州拂耽延救下她與商隊那一回,盡量精簡著稟知李世民。

杏葉侍立一旁,聽得驚心動魄,竹枝卻暗暗吃驚,教她吃驚的不僅是風靈這一段驚險,更有聖人與風靈言談間的微妙變化,除開竹枝,幾乎無人覺察,李世民同風靈說話時,已將“朕”自免去,如同尋常人家閑聊,隻隨隨便便地以“我”自稱。

“如此說來……”李世民聽罷撚須沉吟道:“確是有段前緣的,可見賀魯倒未扯謊渾說,也非臨時起意。”

起什麽意?風靈心頭一擰,將帔帛更緊了緊,有不好的感覺油然而生。

李世民端詳著她警惕起來的眼眸,試探著道:“上半晌,賀魯特來求見,要向我求娶於你。你,可情願去?”

風靈心裏頭雖早有防備,仍是教這一句震懾得不知所措,慌忙離了錦靠,來不及站起身,徑直跪在了地下,伏地連聲求告:“求聖人垂憐,風靈斷斷不去。聖人可隨意處置打發了風靈,隻求切勿應了那豺狼惡煞......”

頭頂不聞一絲聲息,風靈不敢抬頭去望李世民的臉,數月來的慈愛此刻仿佛煙消雲散,提醒著風靈他終究是殿上君王,她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因得了些許不拘禮的縱容,便得意忘了形,錯了哪一步。

“起來罷。”李世民的聲音波瀾不驚,聽不出分毫情緒。

風靈仍舊伏在地下不肯起身,橫著心,索性一口氣兒稟道:“稟聖人,風靈不願隨他去,並不因懼怕他。聖人可知他在沙州的所作所為?風靈親眼目睹,畢生不敢忘,那行徑畜生不如,人神共唾!”

“顧娘子慎言!”阿盛驚跳起來。

李世民擺手製住阿盛,前傾了身子,寒著臉令道:“你起身回話。”

風靈直起身,臉色較之方才愈發蒼白了幾許。“賀魯原在西疆商道為禍,掠搶劫奪,隻殺行商部曲,自沙州設了軍府,延都尉掃平了西出的商道,賀魯勾當難再續,他便愈加喪心病狂起來。”

風靈閉了閉眼,一股寒意未能禁住,自心底冒出來,使得她渾身一顫,她不願輕易去回想那些血淋淋的情景,此刻卻不得不竭盡所能地將它們展現於李世民跟前。

“敦煌城郊有一處慈悲場,人稱‘千佛洞’,山崖絕壁上開鑿了大小數百佛窟,人皆向善,蔚為壯觀。昔年玄奘法師東歸,亦在千佛洞講過一場經,風靈有幸受過教。聖人可曾聽說那樣的佛國淨地?”

李世民略抬了兩下下巴,算是點頭,他怎會不知那地方,前日才剛遣了玄甲營舊將白勇前去探那方古怪的供奉窟。

風靈得了聖人的反應,稍定了心,接著道:“那樣的聖境,全賴了敦煌城外城廓的工匠畫師,方才能成就的,工匠畫師雖過得困苦貧寒,但又技藝傍身,世代在外城廓安居,本也是一派平和安詳。可就在一夜之間,整個外城廓卻教賀魯那強賊清洗一空。所有的婦孺老弱,皆教他困在幾個大木籠內,拘在城外,好誘延都尉前去解救。”

李世民蹙起了眉頭,麵色越來越陰寒。

“外城廓但凡是有力反抗的壯年男丁……”風靈腦中那血糊糊的幾個大木箱清晰地重現出來,已隔了大半年,似乎仍有濃腥的血氣在她鼻端揮散不去。她哽住了喉嚨,有些說不下去,抬眼注視著李世民陰沉的臉:“他將那些男丁活生生地悉數梟了首,裝在木箱中,棄於城牆下,向都尉揚威,聲稱要報還都尉剿殺他部眾之恨。”

不知是那個宮人,失儀幹嘔了一聲,倒抽氣的聲響在大殿內出現了好幾回,風靈瞥見李世民擱在膝上的手握成了拳。

她蓄在眼眶子內的眼淚再忍不住,如線般地滾落,一顆接一顆的淚珠“啪嗒啪嗒”地砸落在五福呈祥紋路的青磚上。

她重新伏身在地,泣訴道:“那些人頭,好些還是平素裏認得的,他們的頭發血漿糊了一臉,一個個都還睜著眼,那模樣……那模樣,修羅場尚不及。那些人,不幾日前,我還見著他們活生生地插科打諢嬉笑著,他們的孩子,還為了幾枚膠牙餳,滿地跑著打鬧。不過一宿,全沒了,全沒了……”

風靈已泣不成語,隔了好一會兒,方明誌道:“風靈縱然是個出身寒微的女商,也知道個是非對錯,怎能去侍奉那等惡人。聖人若必定要風靈嫁去,風靈不敢不應,惟有舍一己之身替大唐西疆蒼生除害。”

“你且起身。”李世民命道,杏葉與竹枝忙快步上前,將風靈自地下扶起,另有伶俐的小宮人去跑著去打了溫熱的水予她淨麵。

話已至此,風靈索性說開了去:“延都尉為救回城外的婦孺,領著不足半數的府兵冒死出城迎敵,豈知賀魯聲東擊西,趁著城中空虛,就此占住了敦煌城,將城中富戶洗劫一空,滿門屠盡。”

風靈所述,李世民在兵部呈報中看過一回。“歲末,賀魯擾敦煌城,城外流民受牽累,偶有死傷。部眾未受製約,舊性不改,掠富戶資財而去。”在奏章中,不過是寡淡平鋪的寥寥數句。

他將拂耽延自兵部牢內提出召見時,雖也聽過此事,但畢竟是在拂耽延任內的錯敗,他隻照實告稟,亦未肯細說原委。此刻風靈作為親曆者的哭訴,猶如將他帶至慘絕人寰的那一夜,火光、血漿、哀嚎、尖叫仿若就在眼前,令他心如灌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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